第409章(1 / 1)

我趴在贵妃榻翻阅了三分之一,窝了一枚折痕,合住抚摸着扉页津津有味说,“人世百态,阴谋诡计,浮世绘影。关彦庭能文能武,他很精通仕途博弈的三十六计。即使所有人相信他被沈良州牵着鼻子,山穷水尽投奔张世豪的阵营,我也不信。卧薪尝胆半辈子的勾践,在吴王夫差的眼中,食粪土,做上马的垫脚石,不照样亡国在他手里吗。”

秃头立在客厅茶几,递给我一杯茶,我没接,眼神示意他搁下,我捏住头顶盘旋的长长的君子兰,指甲盖捻磨着叶子的细纹,“他担得起东三省终结时代的参谋长称号。”

我伸懒腰打哈欠,“潜艇在漳州港泊岸,装货用了两天,你教的马仔是废物吗?不如大张旗鼓招呼条子来查。事不宜迟,耗着费油,且惹人瞩目,过去半个月了,张世豪下一步的安排呢。”

秃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唯诺而僵滞,“劳恩小姐,1902的烂摊子多,您歇着。”

他忙不迭要跑,我怒喝他站住。

秃头若不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倒不追究了,他这慌里慌张的德行必有蹊跷。

他嬉皮笑脸打诨,试图翻篇儿,我面无表情的注视他,看久了,他就缴械了,“豪哥在妇产医院。”

我一怔,“他跑那里做什么。”

“蒋小姐清早晕倒,照顾她的保镖说,她凌晨吐得厉害,一夜无眠,豪哥知道后,吩咐送妇产科。”

我拿着书的手狠狠一抖,仓促砸在地板,隔着光滑的绸缎衣衫,不由自主抓紧了膝盖,将裙摆扯出一团褶皱。

妇产科。

我也曾在那地方三进三出,我晓得这意味什么。

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发出疑问的一刻,是如何的无措与崩溃,“她怀孕了。”

秃头龇牙咧嘴不敢说,好半晌他挤出一句,“这种节骨眼,豪哥不是不谨慎的人,没用的女人他都不要,怎会自找累赘,想必蒋小姐的,是意料之外。”

我脑子轰隆炸开一剂霹雷,电光火石间,险些从椅子栽倒下去,我费尽力气扶住靠背,艰难的仰头,“他还在吗。”

秃头说豪哥在1902处理了大半天的事务,中午刚去不久。

他见我面庞实在苍白得难看,他再次巴水杯递我,我麻木接过,不知温度不知苦涩的喝着,像没了知觉的机械。

“劳恩小姐,这天底下有钱有势的男人,谁是从一而终呢?蒋小姐不是最近纳的,她比您早。您怪她,她不怪您吗?您在东北混得风生水起,您是聪明女人。”

他说完朝我鞠躬,默不作声的退出了房间。

窗外阳光刺目,像揉了针,扎得每一寸皮囊,火辣辣的疼。

我从不奢望张世豪在拥有我之后,和前尘旧情断得老死不相往来,蒋璐也好,鲁曼也罢,她们不仅是一具充满肉体温度的女人,鞍前马后为他舍身忘义,犹如我对祖宗一般,把最好的青春赔付给他,我割舍沈良州,在我的心尖剜除,代价是脱胎换骨扒了一层皮,时至今日,两年的一幕幕,好与坏,笑与哭,我拔出泥沼,也办不到忘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蒋璐不堪大任。

她无法威胁我的地位,我牢牢地俘虏了张世豪的风月,荒唐是,现实给我残忍一击。

我这一生,是残缺的。

而蒋璐,她做着我最渴望的事,她迈着我的步子,她是那么轻而易举圆了我的梦,我却费尽心机求之不得。

我浑浑噩噩回到卧房,反手锁上门,单薄的脊背沿着墙壁滑落,无力跌坐在冰凉的瓷砖。

两只疯狂颤栗的手掩住面庞,我由绝望的啜泣变为嚎啕大哭。

我用极快的时间平复了自己,我不能任性困顿在这一方自怨自艾的天地,我选择的每一条路,我都没资格后悔,我不能狼狈的逃窜,让世人看我笑话。

我擦干眼泪找到秃头,命令他载着我去医院。

他不敢违背我的旨意,我们到达蒋璐的专属病房,隔着门扉镂空的窗子,在那片雾蒙蒙的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门,和一片雪白的光之中,我发现了张世豪。

他未刮胡茬,临窗而立,高大身躯挡住了黄昏穿堂而入的余晖,碧绿色扳指在他指尖来回翻转,花豹自始至终低垂头颅,“孩子不足一月。”

“化验单。”

花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了一份血检报告,他打开从头至尾浏览,折叠压在烟灰缸底部。

张世豪在沙发落座,他不动声色眯眼,他并无多少内涵的目光吓呆了蒋璐,她下意识捂住腹部,面露惊恐,“豪哥。”

“他的价值,会迅速被利用。你能做的事,只需打掉他。”

判定死刑的一句话令躺在床上的蒋璐蜷缩进被子里剧烈抽搐着,粗重的喘息夹杂哭腔,此起彼伏蔓延,时轻时重,风涌入病房,摧垮了悬吊的一株兰花,花枝折裂,粉碎为两截。

“不要异想天开孩子能改变你的未来,或者牵制住谁,你所接触的人,都不会把这条命当回事。”

床铺动了动,蒋璐艰难坐起,凝视背对她的张世豪,“这么多年,你对我究竟有一丝感情吗?”

张世豪拎起搭在衣架的西装,沉默穿好,他系着袖绾纽扣,“堕掉后休养几天,用最快的速度解决郑长林,你怀孕的消息,自己放给关彦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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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豪系整齐纽扣,他隐隐意识不妥,从蒋璐之口泄密,未免宣扬得太刻意,倒像里应外合,东北的几尊佛爷一向谨慎,契合他们的火候非常不易,快了,有赶场嫌疑,慢了,有犹豫的征兆,非得严丝合缝,否则功亏一篑,张世豪询问墙角候着的花豹,“东北的情势。”

花豹说,“炳哥在关彦庭的内部安插了卧底,老的失踪了,新的还没败露。哈尔滨市检察院协助省公安厅破获了两桩跨省卖淫大案,涉及十几座城市,数百名妇女的恶劣组织,是公安部格外关注的案子,省委原本在河北省的施压下死磕咱,被这起犯罪团伙搞得精疲力竭,沈良州仅用十一天一网打尽,有提拔他做省检察厅副厅长的苗头。”

这代表张世豪垮台引出的逃犯张秉南一系列风波,在东北大有由盛转衰的颓唐之势。沈国安只手遮天,沈良州亦平步青云,先前他精心制造的老子在仕途辉煌是虚有其表的假象,细思极恐,祖宗运筹帷幄帮沈家度过了中央考察、昭示正国级任命书千钧一发之际,一己之力扛住了关彦庭操纵怒海波涛的黄金时期,时过境迁沈家大兴,军区押宝给参谋长的官僚,愈发急不可耐的弃暗投明,大肆倒戈是意料之中的事。昔年三足鼎立的阵仗,此时陷入真正风雨飘摇的,是关彦庭。

“东北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我要立刻掌控。”

张世豪跨步迈向大门,蒋璐掀开被子一跃而起,“豪哥!”她歇斯底里吼叫着,犹如破壳而出的荆棘,胡乱抓向半空,试图拴紧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遗憾他距离那般远,她难以触及。

“我没错,我跟了你五年,这五年扪心自问,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良知,对得起你偶尔施舍我那点好。我没有背叛过,没有伤害过,鲁曼和陈庄谁不曾因爱生恨,她们在夺,在算计,大梦苏醒,她们真的爱你吗?她们爱的是扬眉吐气,一份体面,胜利的喜悦,沈良州唆使鲁曼挖掘你的地下仓库,她知道五分,瞒了三分,向他出卖了你两分,换作是我,我一字也不会讲。她也许为保命,也许为一条失宠的后路。而我。我籍籍无名,在你眼中,一度稀薄透明,可有可无。”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几滴浑浊的泪流淌过黛色眉尾,“我不是哪个人的间谍,我只是蒋璐,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女人,我深爱着不单属于我的男人,自我欺骗麻醉,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她们得意又如何,你是忘了我,我却最长久。那段难熬的日子,我在吉林空旷的宅子里,朝思暮想的盼着你。”

她颤抖抚摸着苍白削瘦的脸颊,“我盼你盼出了两条皱纹。一毫厘,零点零一寸,是我寂寞的落空的日日夜夜。我苦守着那一方狭窄的天地,我恨我不争气,恨我不如程霖,可我从没有怨过你,一分一秒也没有。”她拍打着胸口,“我爱你犹嫌不够力,恨你多难啊,难得胜似杀了我自己。”

张世豪遥遥相对床铺,无动于衷,窗户的草帘虚掩着日薄西山的黄昏,他了无波澜的面孔交织着浓浓淡淡的光影,蒋璐慌乱无措朝前爬着,她踉跄跪在床畔,“我求你了,豪哥!求你准许我留下这孩子。”

她似是感不到疼痛,床垫在她的摩擦下错位,露出一截坚硬的钢铁栅栏,她无休止的叩首,额头很快烙印一块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