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夫人神色凝重,瞬间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我也顺势再未开口。
谭令武夫妇在别墅待了两三个时辰,他们离开时,夕阳彻底沉落,雾蒙蒙的初夜笼罩着这座不甘寂寞的城市。
餐桌的食物一口未动,两只酒杯东倒西歪,酒水滴滴答答流淌过桌角,在木椅上氤氲开来,我吩咐保姆热一锅汤,放在炉上保温,等我招呼她再送上来。
我进入书房时,关彦庭刚洗过澡,他穿着藏蓝色的睡袍立在窗前背对我,面朝街巷闪耀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光投射在他眼底,那样多的颜色,那样绚丽的光芒,却怎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知道他是鸿鹄,是雄鹰,是草原无法驯服的野狼,他所有的温文尔雅,低调清廉,都为了铸造更好的铠甲,上阵杀敌,直冲云霄。
米兰曾说,爱情的模样,是你所爱男人的模样。
张世豪给我亡命天涯的热烈,祖宗给我刻骨铭心的爱恨,关彦庭给予我的,便是如此刻的夜晚,无数盏灯火,有一盏为我而亮,也只为我而亮。
他大约透过玻璃发现了我身影,他合拢窗子,隔绝了外面灌入的雨夹雪的寒风。
“程小姐是真心想嫁给我吗。”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我靠近的脚步仓促停滞。
看来,谭令武给他下了死通牒,这段我们皆获益良多的关系,结合之路终究是颠沛坎坷的,何来顺遂呢?关彦庭的身份是最大的保护伞,无坚不摧,百毒不侵,但也是最脆弱的,他三十八年的光明磊落,致使他的软肋,他的命脉,他的咽喉,要么从未扼住,一旦扼住,在掌控之中,万事无忧,一旦超脱掌控,天崩地裂。
某种意义上,他和十面埋伏的张世豪一样,没有回头路了。
我媚笑走近,逗弄窗帘垂下的流苏,“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关先生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我递给他喝了多半的红酒,他接过饮了一口,视线悠悠转向窗外斑斓璀璨的楼宇,“达到你我如愿的结果,很难。”
我笑容一收,“关先生要临时变卦吗?”
他静默不语,我单手扯住他腰间束带,狠狠一拉,他整个人半推半就的抵住我胸口,我目光迷离凝视他,“关先生不要后悔哦。”
关彦庭面无表情俯视我,漫长的几分钟后,他笑说也许会后悔,得到程小姐对我而言,欢喜远比失去你多。
我长松口气,身体软趴趴的偎在他钢铁般坚硬紧实的怀里,他呼吸很热,很烫,起起伏伏,兜兜转转,从耳畔滑到脖颈,没入皮囊,溶于血液,消失无踪。
只要关彦庭对外承认我是他女人,即便不将名分落实到那一纸婚书上,我依然持有实权,关太太的地位能否具备影响力,原本就来自于男人的承诺。我们都不亏,未曾动情的合作抽身更容易些。
我即将成为参谋长夫人的消息,在谭令武夫妇登门不欢而散后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上层名流,关彦庭一向不喜热闹,也是为这缘故,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邀请函竟几经波折递到了他手里。
晚宴的当天早晨,请柬姗姗来迟,说白了,不给拒绝的余地,关彦庭作为新任省委,现身也是无可厚非。以往他有得推脱,如今流连风月,自是无借口了,去年我曾陪祖宗出席,他拍下一颗名贵的南海珍珠,不过不是给我,最终流露何处一无所知,我也不敢过问。
张猛把邀请函拿给关彦庭,问他要不要立刻安排出差推辞掉,关彦庭无波无澜捏起边角,扫了一眼落款,“推辞什么。”
张猛说官场目的想必是借此闹大,给您泼脏水,阻断您的后路,沈国安扶持舆论,肯定会迅速发酵。
关彦庭站在镜子前整理衣领,云淡风轻的口吻,“深知对方想法,反其道而行之,只会让自己束手无策,不如见招拆招。”
他沉默几秒,不知想到什么,难以克制发笑,“我倒很想看看,程霖怎样伶牙俐齿。配不配得起关太太的身份。”
我换了一件月牙白的长款旗袍,脖颈与袖绾镶嵌了白色貂毛,正好衬得上关彦庭的军装,保姆搀扶我抵达玄关,车队仪仗已经准备好,关参谋长和未来夫人第一次正式出席场合,自然不能怠慢,该摆出的排场,就不可寒酸。
关彦庭站在一株盛开的梅树下,长身玉立,风华凛然,观赏着枝头的花团锦簇,雪白的五瓣梅落在他领结和袖扣,他浑然无觉,有些失神想着什么,张猛拿着一件军大衣正要上去,我拦住他,接过他手里的外套,“我来。”
他看了看关彦庭,一言不发退到一旁。
我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为他披在肩头,他下意识想自己穿,指尖才触碰到我,他动作一顿。
“怎么,习惯了男人伺候你,换了女人,动都不会动了?”
他被我噎得无奈闷笑,“有几分贤妻良母的味道了。”
我绕到他身前,正面呸了他一口,“贤妻我不和你争,良母还早呢,关先生想得倒长远,保不齐你命中无子。谁让你这么奸诈?”
簌簌落落的白花瓣夹杂着寒冽的积雪,从空中摇曳下坠,沉入无边无际的低空,我和他的脸相隔着一幕薄薄的雨帘,将彼此的面容虚无得飘渺而不真切,他眯眼望了许久,低哑着嗓音说,“霜雪落满头,我和你也算是白首。”
他牵起我手,漫过长长的铺满落花的庭院,他高大身躯迎着光束遮掩了我,我感受到他掌心的宽厚与炽热,包裹着我小小的手,在狭窄的石子路尽头,被风雪吞噬。
181 他很想你
我们到达市宴会厅,刚好是筵席开始前的十五分钟,红毯已经收起,车停泊在正门的花篮旁,进进出出的人潮被这副车队仪仗惊愕住,纷纷站定张望过来。
关彦庭藏匿在车厢里的阴暗处,只隐约露出一半轮廓,他接听着一通电话,脸色平静中透着不易察觉的阴狠,“多久。”
对方是省军区侦查处的侦查员,嗓音带着回声,似乎通过针孔对讲机说话,“五分钟前,沈良州名下的二堂主离开丽海俱乐部去往北码头,这批货很可能提前了出港日期,趁所有人集中在晚宴的空当,偷渡出黑龙江。”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字犹如尖锐银针无孔不入。现在的东三省,一艘复兴7号,把张世豪在道上架得很高,却是虚高,货难出,反而成了靶子,风雨欲来的表象下,保不齐是祖宗背后推波助澜,借他的罪状遮掩自己走私内幕,而沈国安见招拆招,也顺坡下了,关彦庭清楚一切,他没有揭穿罢了,对他没好处,他何必得罪只手遮天的沈家。
如今我们结婚,扭转乾坤的决定权在我手里,我要舍张世豪保祖宗,抑或推祖宗上风口浪尖,保张世豪无恙,都由我一念之间,关彦庭只会替我达成。
“货物消息早前的有偏差,除了几十箱省厅军械库淘汰的劣质军火,还有一批大麻原材料,一千斤左右,草叶分量轻,这么多最起码装载半艘船。如果没估错,北码头今日有两艘沈良州旗下的走私货轮会现身。”
关彦庭拳头支着额头,沉吟片刻,“张世豪的情况。”
“张沈二人安插彼此老窝的旧眼线死的死,伤的伤,不过他们没胆量耽误,都是能把对方玩儿死的人物,怎敢拖延,新卧底应该顺利到位了。沈良州出货瞒不过咱,也瞒不过张世豪,后者极大概率同一天出动。”
关彦庭唇边溢出一抹笑意,“有趣。”
“您的打算是?”
“等我吩咐。”
他挂断电话,候在门外的张猛立刻拉开后厢,立正敬军礼,嗓门十分嘹亮,“关参谋长,夫人。”
我被他一声呐喊惊得回过神,关彦庭从未这样场合露面,更何况如此震撼的排场,以致他刚弯腰下车,红毯尽头旋转门堆积的宾客便有了很大骚乱。
我模糊听见有女眷指着我议论什么,断断续续不清晰,脚趾头也想得到,必定是难听的污言秽语,关彦庭扣住我挽在他臂弯微微颤栗的手,“害怕了。”
我略僵硬笑着,“关先生何等身份,我原本配不起你,自然风风雨雨都要咬牙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