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皮笑肉不笑,抵达桌前,与他隔着半尺宽,抬手捏住他胸前扣住的标牌,我匆忙一瞥,唇边勾起奸笑,“原来是马医生,失敬,我们又见面了。”
他冠冕堂皇那番开场白,询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弹开他胸牌,若无其事擦了擦手指,“何止不舒服,有些疑惑,还请马医生指点一二。”
他闭口不言,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此时的紧张与彷徨,我笑眯眯撩拨耳畔的碎发,“我怀孕的图像,马医生的确认不出,还是装聋作哑。”
他瞳孔波澜闪烁,随即下移,扫过我小腹,装疯卖傻问,“有这样的事?”
“哟,马医生从医前,想必是演艺圈的人,你比我还会骗人呐。”
我无半点征兆和分寸,掌心重重拍打他胸口,“马医生素日救死扶伤,看多了苟延残喘半死不活,这是眼馋了嫌命长,还是口袋瘪了,图财害命?”
我这顶屎盆子,他担不起,他脸色骤变,好半晌为难扶了扶眼镜框,“程小姐,您何必为难我呢。张老板在东北是什么样的人物,凡夫俗子怎敢和他抗衡,莫说我要保饭碗,医院谁敢不听他吩咐呢。”
话是在理,我十足的压迫性俯身,他下意识后躲,被椅背阻挡退无可退,僵挺着停下。
“马医生恶意私藏真相,知病情不报,我照样能让你砸饭碗,旁的不敢说,他张世豪在我面前,如今谁让谁三分还不一定呢。除非你将功补过,坦诚告诉我,除了怀孕时间,还隐瞒了什么。”
他眼球转了转,没吭声。
我冷笑,“你还真是不识抬举,怎么,你当我没点势力,能站在他身旁?东北可不是他一人独大。你不妨猜一猜,在他下次用到你之前,你有多大把握,继续安然无恙坐在这里。”
我反手扯住他衣领,再度逼近一寸,“我只问你,他鉴定了吗。”
马医生舔了舔唇,犹豫不决说,“暂时查不出,不过,程小姐既然来找我,想必您心里有数。满三月时,羊水刺穿,可以断定一切。”
我警惕打量门外,走廊沉寂得很,我压低声音警告他,“不论何时,只要他带我过来,你给我记住,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我不愿听他推托之词,当即阻截他后路,“造假这事,马医生也并非做一次了,再加一次,有何不可?”
他并不知其中内幕深浅,只觉我的命令说不通,很无理,他张嘴想反驳什么,我抬手制止,笑得仁慈无害,又暗藏锋芒,“拖家带口,在世上立足并不容易,马医生忌惮张世豪残暴,是否领教过女人的歹毒?”
他下巴抽了抽,眉骨也跟着跳,怎会不畏惧呢,四五十岁的男人,哪个不是家中顶梁,社会打拼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应付乱七八糟的纷争。
他厚唇仓促阖动,低哑问我要他怎样。
我垂眸饶有兴味的把玩颈间的红宝石吊坠,腔调颇具深意,“马医生是聪明人,何须我戳破。原本这一胎也和他无关,我防他使诈,你只要实话实说,绝不会惹火烧身。”
我为自己留了余地,我眯眼问他明白实话的意思吗。
他颤颤巍巍摘掉鼻梁上挂着的眼睛,细致涂抹蒙了一层薄雾的镜片,他借机思考权衡,好一会儿才抖着余音说,“程小姐,那张老板…”
“我压着他。你大可试一试,违背了我,我让你两边受累。”
我撂下这句,抽手狠狠一推,他连同那把椅子,晃晃悠悠滑向水盆,泼洒了半盆消毒液,浓烈呛鼻的气息辗转蔓延,我掩唇强忍作呕,跑出办公室,迎面拐角处碰见了阿炳,他带着两名马仔,步伐极快,侧头吩咐着什么,并没留意我,我止住呕吐,侧身一闪,藏匿在黑漆漆的楼梯口,直到他进了诊室,我才无声无息跟了上去。
大门紧闭,透过四四方方的玻璃窗,我看到阿炳拿着一支手指长粗的滴管,半筒鲜红的血放置冰袋内,递给了马医生,后者从容接过,显然早有准备,阿炳隐约的口型在说,这是张老板寄存。
我脑子轰隆一声,铺天盖地席卷的海啸惊雷一刹间焚得我失去方向和重心,险些跌倒撞向墙壁,砸得魂飞魄散。
张世豪下手够快,已经开始筹备鉴定的事宜了,他一贯精明,能让他搁在心上的事,必定是他有些把握的,我哪怕没长脑子,也知真真假假,各占几分了。
我完全不知自己怎样离开医院,浮沉在缺氧窒息的浑噩中,随时会砰然倒塌,我明白,这一劫,是生是死,总要有个说法了。
那几天,祖宗忙得抽不出空,文娴生了场大病,关彦庭打入省委,和沈国安并驾齐驱,明争暗斗,而市检察院又新收到一批关于张世豪在河北省的加密档案,祖宗几乎寸步不离,他察觉了风声,张世豪要亲自出马搞他,他抓紧时机先下手为强,一场波及黑白两道,覆盖辽阔东三省的血雨腥风,正在悄无声息拉开序幕。
鲁曼被送到红灯区后,并未销声匿迹,张世豪马子这个头衔,足以让她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就连那儿的客人,老鸨,娼妓,也对她充满好奇,再加上阿炳的“关照”,鲁曼日子过得非常狼狈,短短几天,她房间用过的避孕套搜刮出了几十枚,不少都是张世豪昔年的仇家,特意跑去光顾生意,拿他马子肉体泄恨。
有一晚她扛不住了,光着身子哀求老鸨给张世豪送个信儿,老鸨也不敢怠慢,到底是几年的正主儿,就应下了,然而石沉大海,消息送出,半点回应皆无。张世豪去了一趟吉林,待了一天一夜,对鲁曼的处境置若罔闻。
而后阿炳揣测着他心意给了回音,鲁曼是红灯区的妓,外界的任何人与她再没牵连,老鸨何其聪明,加大了接客量,照这个架势发展,鲁曼不出一月,非被折磨得扒层皮不可。
曲曲折折,我捏住了这个消息。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庆幸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个辛辣无情的男人动了全盘念头。东北世道艰辛,正与邪波诡云谲,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或许我所接触的所有权贵,他们在风流的表象下,都有一颗除了权势什么也装不进的心。
鲁曼失宠,蒋璐上位,摇身一变成为了张世豪身边最得势的马子,我和她在美容院碰过一次面,我本想装不认识,倒是她,竟主动上前和我攀谈,而且不加掩饰,这一点我钦佩,鲁曼没骗我,扮猪吃虎的蒋璐,才是真正难缠的那个。
她既然开口了,我也犯不着藏着掖着,我笑得狡黠又通透,让她明明白白,“蒋小姐,好一出借刀杀人,玩得漂亮极了。我不想我程霖,也有走眼的时候。”
她面不改色,端庄而干练,再不见她央求我同盟那日,柔弱与可怜,“程小姐,各取所需的道理,普通人尚且清楚,你我这样的身份,活在如此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不更应该玩得玲珑娴熟吗?我们都没亏,各有收获,铲除劲敌,我得以高枕无忧,你也得以保住沈检察长,足矣。我到底是怎样的人,这盘棋局往后谁与谁为敌,我们都无法保证。”
我意味深长打量她,她不及鲁曼俊俏,祖宗挑选的女人,都是万里挑一,极出色的尤物,蒋璐能得张世豪垂怜,在鲁曼盛气凌人的打压之下无虞,她的两把刷子,恐怕不是脸蛋这么简单。
换做祖宗,我一定觉得她床上活儿好,至于张世豪,他不会为这个。
“蒋小姐,我不得不问一句打破成人游戏规则的话。你的劲敌,是我吗?”
蒋璐漫不经心整理裙摆,“程小姐何以见得?”
我笑而不答,良久,她主动说,“算是。”
我点头,“也好,强有力放在最后,我们都能全神贯注一拼高低。”
我和她同时一向南,一向北,在霓虹闪烁的走廊擦肩而过,不论外界怎样评判鲁曼与蒋璐,事实摆在眼前,鲁曼栽在蒋璐一手算计,和我的一手扳倒中,我和她是同盟,是一艘船上的战友,谈不上憎恨与拔除,往后的恩怨是非,我们各自追随敌对的男人,自然无法维持和平。
目前我最棘手的,是这个来历不明,父亲不祥的孩子。
祖宗迟迟不归,我等不及了,也不能等下去,我给二力打了电话,把这事儿和盘托出,他那边静默了几分钟,漫长的死寂中,我不由自主的屏息静气。说实在的,我挺发怵二力,他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透了祖宗身边的黑白对错,虚伪的面具,多么完美掩饰,厚重阻挡,也瞒不过他。
二力一言未发,挂断了这一通。
他没给我确切答复,但我知道,他必然向祖宗汇报,我怀孕是大事,他担不起责任。
这个孩子的到来,比我预想中平淡复杂许多,我是有预料的,却被张世豪由这般方式揭开,令它浮出水面,让我一时含糊了。
唯有保姆上窜下跳,兴奋的不得了,“程小姐,真是天大的喜事,沈检察长和沈太太结婚这么多年,分分合合,都没能为沈书记传宗接代,您如果平安生下,站稳脚跟换个位置,都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