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景溪的亲近,司徒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李景溪和他年龄最接近,在兄弟中又排行最小,从小受到父兄的宠爱包容,性情格外活泼外向。对司徒曳来说,无论从前在皇宫,还是现在当俘虏,他从未遇到如此真性情的人,自然而然便接受了他对自己的亲近。而且最重要的,从李景溪的言行之中,他看不到他对自己的鄙夷,也看不到他对自己的怜悯。他完全将两人放在平等的地位上。这对司徒曳而言,弥足珍贵。
然而看在其他人、尤其是穆陵的眼里,却觉得两人之间过于亲近。他虽然不愿将他们二人的密切往来朝向不好的方向猜测,却不由自主地投注了更多的关注。对于李景溪的每次来访,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联合了管家,让服侍的仆役、守卫的士兵留心谈话内容。
司徒曳对此浑然不觉。除了暗中策划逃离一事,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因而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让李景溪帮自己将羊谊请了过来。
几天来他思来想去,还是想冒险请教一下这位大名士。他觉得没有人比羊谊更能明白他的立场,他也相信即便羊谊不赞成他的想法也不会出卖他。亲自到李熙府上去跟羊谊谈这件事,他担心不够安全,不得不再次利用了一无所知又热心肠的李景溪。
羊谊不像自己的继子这么单纯。小皇帝拐弯抹角地请自己过去“品茗”,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于是他特意挑了个李熙不在的时间,并且把闹着要一起去的小儿子也打发出城去办事,连随从都没带一个,独自来到了李景肃府上。
果然如他所料,寒暄了没几句,司徒曳便遣退其他人,单独留下了他。
“羊先生,朕今日请先生来,是有一事向先生请教”司徒曳语气凝重,“先生认为,朕如何才能脱离北茹、重返故土?”
羊谊面对如此直接的重磅问题,叹了一口气:“陛下回去之后有何打算,能否告知一二?”
司徒曳眼神飘忽:“这个么……总要先回去,才能考虑将来的打算……”
“以陛下的聪慧、方大人的见识,相信陛下并非不了解,如今陛下的处境,实在是进退两难。在羊谊看来,现在还不是陛下回去的时机。要么北茹有变,要么江南有变。若非如此,陛下即便侥幸逃回中原地界,也难免举步维艰。”
“你说的道理,朕懂得。”司徒曳轻声道,“可是现在,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随即将郑燧费尽周折找到自己、准备迎接自己回颍州一事,对羊谊和盘托出,却见羊谊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郑燧是否是本人,陛下可有办法确认?”
“方淮曾经师从其父颍州郑琨,已确认其身份无疑。李景肃也对朕说过,颍州、祁州两地刺史坚守不退,成为中原人在江北与北茹相持的最后阵地。”
羊谊思索片刻:“颍州郑琨,我年轻时曾与他相识,此人确实才华出众、且胆略过人。他有意迎接陛下去颍州,既有救驾之意,或许也有自立之心……” 小`颜
“先生是说,郑琨有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司徒曳苦笑一声,“可朕并非天子,已是太上皇,并无号令全国的权柄。”
“只要陛下回去,并非没有可能。江南的皇位,毕竟有违祖制,名不正言不顺。郑琨若能迎接陛下入主颍州,做成连江南新帝都做不成的事,那他的声望,大江南北将无人可比。为此派出一个次子以身涉险,也是值得。”
司徒曳久久不语。他知道方淮不会往这方面去想自己的师长。但羊谊的考虑,的确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天下混乱,北茹虎视眈眈,江南号称正统。郑琨夹在中间,的确需要更有力的招牌,比如自己这个太上皇。
他轻轻一笑:“倘若如此,那我也算是对他有用,倒是不用担心给人添麻烦。”
羊谊压低了声音:“陛下真的想趁李柱国巡视在外,伺机出逃吗?虽说是个机会,羊谊还是觉得过于仓促了……”
“难道要等他回来,向他道别,让他送朕出城?”司徒曳笑得更为苦涩,“羊先生,你在北茹已经二十多年了。在你看来,现今的北茹王刘辉,是个什么样的人?”
羊谊略加思索,答道:“此人勇武善战,有鲸吞四海的野心,谋略在中人之上,但并非善谋之人,且性情暴戾,急功近利。臣不认为他能成就大业,但也绝非良善之辈。”
“嗯,刘辉并非明主,但也不是庸才。朕继续留在景肃身边,必将对景肃不利,甚至为整个李氏部族招来祸患。羊先生,倘若李氏因朕而得祸,你难道不会怨恨朕么?”
羊谊决然摇头:“不会。李氏身为北茹第二大部族,李景肃功高震主,臣以为北茹王的猜忌之心早已有之,与陛下关系不大。”
“或许吧,但朕不想为刘辉提供口实。朕意已决。羊先生,朕若想不惊动李氏部族而离开襄城,单凭郑公子之力很难做到。但你做得到。你愿意助朕一臂之力么?”
羊谊迎着少年天子坚定的目光,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臣流落异族二十余年,无法为故国效力,一直深感愧疚。陛下若是心意已决,臣当竭尽全力!”
司徒曳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再不说话了。羊谊主动请辞,他也没有出声,点了下头当做应允。退出房门之前羊谊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小皇帝举起衣袖,默默地擦了擦眼角。
直到返回自家府邸,他的心情依旧沉重不已。他很清楚皇帝把这件事告诉自己,是怀着极大信任,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小皇帝在赌自己不会将事情告诉李家的人,哪怕是同床共枕二十年的李熙。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但他还是感到愧疚。晚上吃饭时,全家人聚在一起,丈夫对他一如既往地关爱,两个继子一个沉稳儒雅,一个活泼开朗。自从娶了他做续弦正妻,这个家的人都对他尊敬有加。李熙更是因为怕他不高兴,再没有纳过姬妾,原有的两个也都趁着年纪还轻,妥善地安排出路送出了家门,一心一意只守着他。二十年了,他投桃报李,对李熙也是全心全意,却不想老夫老妻了,却瞒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事在心里。
就寝的时候,李熙还是觉察了他的异样,问他出了什么事。下午去见司徒曳的事他并没有隐瞒,便说小皇帝想家了、叫自己去叙叙旧,聊得多了便都有些伤感。李熙听罢,愧疚地搂住了他。
“你一个大名士舍弃了前途名誉,跟我在这偏远地方做了夫妻,我李熙何其幸运,也对你何其愧疚!但人年纪大了,或许真的会思乡念旧。你……你若想归葬故土,我不拦着你。”
他很惊讶:“你想叫我走?不要我了?”
李熙笑道:“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意思是,你百年之后,若不想与我合葬在李氏祖坟,我可以叫儿子们送你的灵柩回乡。”
他气得锤了那个肌肉结实的胸膛几拳:“原来是咒我死呢!也没好到哪去!你怎么不说亲自送我归葬故乡?”
“我担心我死在你前头,身后的事便由不得我了。”李熙吻了吻他的鼻子,“但你答应我,若你真想落叶归根,带我一起好么?李熙生前不能做中原人,死后愿为羊家鬼!”
羊谊大为震动,脱口而出:“你儿子们怎么会答应?”
“谁敢不答应,老子打死他!”李熙傲然道,“我们北茹人没你们中原人那么多规矩和桎梏,喜欢什么憎恨什么,都一清二楚。”
顿了顿,他放缓语调叹了口气:“所以景肃也一样。他是真的喜欢永嘉帝,真心想和他在一起。这孩子父母早逝,当初我支持他继任阿鲁达,本意是为了他的前途、为了不辜负我死去的大哥,怎么也没想到会成为他今日的羁绊。因而即便他为了永嘉帝与王上闹翻、牵连全族,我李熙也会支持到底!”
为了这番话,羊谊一晚上没睡着。
还没等他做出决定,第二天傍晚,一名来自平栾的急使赶在日落之前进了城,将一封刘辉的亲笔信交到了李熙手上。
信其实是写给李景肃的,言简意赅“月柔病重,速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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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4章 六十四、决定(1)
李景肃是在无比震惊中结束了尚未完成的巡视,提前返回襄城的。原因是他同时接到了两封急报,一封来自叔叔李熙,告知他平栾城的使者带来了月柔病重的消息。另一份则是穆陵所写,告诉他永嘉侯勾结颍州刺史郑琨、意图逃走。
李景肃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在同一天接到这样的两份情报。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必须结束巡视、立刻折返。他把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巡视地点委托给李景澄,只带了两个亲兵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襄城时,距离他出发那天刚好过去二十天。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李熙府上。叔侄二人相见,彼此脸色都不好看。李熙拿出了那封刘辉的亲笔信。
“这封信是五天前送来的,使者也还在,好吃好喝地看管着。收到信后,我马上就派人去通知你,同时也叫人去平栾暗中打听。”李熙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栾的探子回报说,王宫里的消息表明,第一王妃病重的原因是小产,尚不清楚是否脱离危险。”
李景肃心乱如麻。风尘仆仆的赶路让他十分疲惫,但与疲惫相比,他更牵挂的是从小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姐姐的安危。
“宫里的消息,是从鸣风那里确认的吗?”
李熙神色凝重地回答:“不是。听说鸣风在你离开京城之后不久便被调离王宫,转而任职卫戍禁军。探子说王上十分重视王妃的病情,整个王宫的人都跟着忙碌,消息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