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十多天,使者便回来了,带回了刘辉的手谕,褒奖之外,让他处理好战后事宜便带军队回去。手谕的用词十分温和,并无迫切之意,显然是接下来没有用兵计划,不急着召回大军。
“今年已经过半,还不急于调动军队,看来王上今年不一定会继续南征了。”
让使者下去休息之后,李景肃单独对穆陵说道。他觉得有点遗憾,却也不知怎么的悄悄松了一口气。
穆陵却压低了声音:“主人,跟着使者前来的一个卫兵,刚才私下里交给属下一封短笺,说是西宫禁军队长托他转交给主人的。”
“哦?鸣风叫他带给我的?他怎么不自己对我说?”
“说是李队长千叮万嘱,让他一定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必须私下转交。都是同族,才敢如此相托。”
李景肃点点头:“拿给我看。”
他故作镇定,心里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密封起来的短笺外面没有任何字迹,封口处涂了一个纯粹装饰性的花押作为密封标记,拆开之后同样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足可见李鸣风的谨慎。
短笺只有一行字“西宫之主抱恙月余,无能为力,甚忧。”
十几个字,看得李景肃心惊肉跳。李鸣风不方便写出详情,也没说让他立刻赶回去,但字里行间却在暗示情况不妙。倘若只是普通的患病,应该不至于让他担心到冒着风险私下送信的程度。
李景肃握着那张纸,几乎要把纸张揉碎。穆陵见他神情不对,忙问:“主人,平栾出了什么事吗?”
“平栾出没出事我不知道,但是他出事了。”李景肃深吸一口气,下令道:“马上通知所有将官,今明两天准备妥当,后天一早出发!不得有任何延误!”
穆陵虽然惊讶,机敏如他,很容易便猜到李景肃所说的“他”指的是谁。他原本有些担心命令太急,引起军队的不满。好在将士们十多天来休整得差不多了,正是归心渐起的时候,对即刻出发的命令欣然接受。可李景肃还是嫌太慢。若不是穆陵劝着,他都想把军队甩给别人带着慢慢走,自己快马加鞭先赶回去。
总算他理智还在,穆陵又拼死劝着拦着,才没付诸行动。戎马生涯这么多年,李景肃一向重视与麾下将士之间的信赖。他知道不能轻易毁了自己在军队中的威望。
可内心的焦灼还是让他再一次破了纪录。来的时候行军用了二十天,回去的时候本该是凯旋班师慢悠悠地,愣是让他十四天就带着大军赶到平栾城下。不明就里的副将开玩笑地说,急得跟要回去打平栾城似的!
他无心回应部下的玩笑。十四天的急行军,他度日如年,因为无法获得确切的信息,忍不住胡思乱想,生怕自己赶回去已经来不及见那人最后一面。晚上也睡不踏实,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噩梦,白天又急着赶路,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好不容易看到平栾的城墙,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一路上跟着揪心的穆陵,都觉得总算熬出头了。
饶是如此,也已经是八月初,距离他出征过去了足足五个月。
他回来得太急,到了城外还有一天的路程时才派人通报。朝廷也没来得及准备,索性简化了入城手续,让军队就地解散各自回营。李景肃则把交割俘虏以及战利品的事全部甩给副将和穆陵,连家都没回,只带了两三个随身护卫便直接去了王宫。
没成想,刘辉不在宫里。女官告诉李景肃,刘辉、刘淼兄弟俩到城北山上的行宫避暑打猎,还要几天才能回来。李景肃听得直皱眉。可是转念一想,司徒曳只是个被俘的敌国皇帝、有名无实的永嘉侯,他的死活自然不会影响到刘辉的行程。
他也没顾得上去见姐姐,转身直奔西宫。李鸣风远远地看见他,小跑着迎上来,满脸如释重负:“大人!您真的赶回来了!?”
他压抑着紧张的心情急切地问:“永嘉侯怎么样了?”
李鸣风顿时神色黯然:“不太好……”
“他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大人还是自己去看吧。”
李鸣风轻声叹气,带着他走进去。宫室大门紧闭,院子里站岗的士兵神色漠然。李鸣风对他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把房门打开。
走进那扇门的时候,李景肃的心都在颤抖。他预想了无数种场面,却怎么也没想到,司徒曳并没有如他预想一般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或者直接变成一具停放在屋内的棺材,而是好端端活生生地坐在卧榻一角。
只不过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整个人蜷缩在墙角。房门打开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下一刻他便厉声尖叫起来,死命朝墙角钻,像是要把自己躲进墙里一样,嘴里毫无章法地胡乱大叫。哗啦哗啦的铁链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他的尖叫中,格外刺耳。
李景肃目瞪口呆,回头问李鸣风:“怎么回事?他这是怎么了?”
“他不是因为看到大人您才这样……”李鸣风艰难地回答,“永嘉侯……疯了。”
李景肃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暴怒地追问:“好端端的怎么会疯了!?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一个多月了。下官实在无能为力,这才设法告知大人。”
李景肃强忍着想要追根究底的冲动,走向仍在尖叫不已的司徒曳。走近了才看清,司徒曳的模样与五个月前判若两人,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漆黑的眼睛在瘦脱了相的脸上大得有点吓人。长发也没有好好梳理,乱糟糟的披散着,小脸上脏兮兮的,像是几天没好好洗过。身上的衣服也是,既不合身也不怎么干净,衣摆袖口等处都有污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过分的是,他两只脚上都戴着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两只脚踝甚至都磨破了皮,红肿渗血。
他的靠近让司徒曳的叫声愈发凄厉。他强忍着痛心,试探性地伸出手,放缓了语调安抚他:“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还认得出我吗?”
司徒曳尖叫着打开他的手,扭头使劲往墙角缩。李景肃试着转过他的肩膀,想让他面对自己,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抗拒。司徒曳手脚并用,拼命踢打挣扎,动作毫无章法而又不顾一切,力气大得惊人。
要放在正常情况下,李景肃一个身强力壮的武将,司徒曳那点力气对他来说跟猫抓一样。可一个失去神智的人是不能用常理衡量的。李景肃硬挨了几下,当司徒曳差点戳到他眼睛的时候,他终于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只得化掌为刀,用力击打他的后颈大脉,才让他停下了疯狂的抗拒。
宫室中顿时安静下来,李景肃兀自有种惊魂未定的感觉。他抚摸着怀中瘦削的身体,抓起那根拴住他双脚的铁链,问李鸣风:“这链子,是王上的意思?”
“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上不是对他很好吗?他做了什么得罪了王上?”
“这个、下官也不太知道。突然有一天,永嘉侯从王上那边回来,便……便这个样子了。不管谁人近身,都大喊大叫、挣扎抗拒,所以连大夫都没法给他看病……”
李景肃沉默良久。李鸣风没说实话,但或许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怀中的人无声无息,纤细的手腕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攻击想要靠近他的人。那双漆黑的眸子完全失去了神采,像是什么人都认不出来了,只剩下恐惧与绝望。这间宫室中缺医少药,显然无人照料。若不是李鸣风还惦记着他的生死,恐怕真是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他猛然抽出随身的短刀,用削铁如泥的刀刃砍断了铁链,抱起司徒曳起身便走。李鸣风大惊:“大人,您要带永嘉侯去哪?”
“带他回家治疗。”
“您要是把他带走了,王上追究起来……”
“王上反正已经不管他了,不会追究。”
“可是……”
“多谢你通知我,鸣风。我现在没空多问,等他安定下来,你再慢慢跟我说说,这几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0032章 三十二、伤
程艾被仆人火急火燎地叫到李景肃的卧房时,还在纳闷为什么没听说李景肃回来的消息,突然回来还叫自己去他卧房,是要干什么呢?他自从被李景肃当做战利品带回来,就成了他的私人医生。李景肃把他当成门客养在家里,没把他当成仆人或者奴隶,吃穿用度上相当厚待,让他多少找回点从前的自尊。不过他实际上无所事事。李景肃本人身体强壮,平常根本用不着大夫,家里也没有老幼妇孺需要照顾。几个月衣食无忧却无事可做的日子过下来,程艾觉得自己都快找不到人生价值了。
直到今天,他看到躺在李景肃卧房中的司徒曳,瞬间从闲适无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脱口而出叫了声:“皇上!!”
扑过去跪在榻前,一眼就看出司徒曳状况不佳。他愤然看向一旁的李景肃,小心翼翼地责问:“你又把皇上怎么了?不是说他一直住在王宫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