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他。对于大多数颍州将兵来说,只知有刺史、不知有皇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从永嘉事变之前,因为朝堂混乱、政治昏暗,朝廷根本无暇顾及边境州郡。作为守护帝国北方的要冲,他们几乎是独自奋战至今。郑琨在颍州军民心中的威望,远高过任何人。

然而小皇帝刚来没两天,就下了一道诏书,由襄王李景肃都督中外诸军事,顺理成章能够插手颍州军务。杨烈在副将面前骂了很久,完全无视诏书中同时将郑琨任命为尚书令、同时继续兼任颍州刺史的命令。集地方与中央的实权官职于一身,这道任命前所未有。

杨烈愈发想在那些个北茹人面前展现一下颍州士卒的勇武,这几天操练更勤。不远处的另一处演武场,随皇帝而来的一千北茹骑兵也每天按时操练,咋咋呼呼,十分令他心烦。杨烈憋着一口气,对自己的士卒更为严厉,副将私下里已在劝他。

“末将看来,那些北茹骑兵确实精锐非常,将军不妨细细观察……”

副将话没说完又被大骂一通。然而骂完之后今天再看北茹人的操练,好像确实像模像样?指挥操演的年轻武将,他记得是叫穆陵,看着跟那个李景肃差不多年纪,却沉静如水,干练异常,比自己那个只会劝他“将军消消气”的副将强一百倍!

哦不对!怎么能夸奖北茹人?他们不过是些野蛮人,怎么懂得什么叫兵法布阵?攻下朔阳城一定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都怪朝廷无能!

边看人家操练边腹诽,同时折腾着自己的士卒,杨烈正在跟自己较劲,一匹黑色烈马忽然踏着烟尘从城门方向而来,快如闪电。那马一看便是久经战阵的好马!杨烈正待喝彩,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顿时满心都是不爽。

来人正是李景肃。单人匹马,眨眼间到了杨烈面前,抬手一勒,速度极快的马竟然轻易停下步伐,喷出响亮的鼻息。杨烈自忖做不到。比骑术,自己终究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北茹人。

马背上的李景肃拱手向他行礼,中原话说得十分标准:“杨都督。”

杨烈再怎么是个粗人,也知道对方是给了自己极大的面子。不管他是什么人,顶着一字封王的头衔、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官职,向自己区区一个颍州兵马都督率先行礼,怎么也不能当众不给人这个面子。

他只好粗声粗气地行礼道:“杨某见过襄王!”

李景肃朗声道:“前两日多谢杨都督陪同本王查看城防。不知嘱咐都督整改之处,可有进展?”

杨烈翻了个白眼,继续没好气地回答:“已经在弄了!弄好了自会禀报王爷!”

“那就好。颍州城墙虽然坚固,万一被大军围困,无法与外界连通,地道的维护切不可忽视。”

“颍州可是双城呢!谁有那么强的兵力可以围困双城、切断颖水?”杨烈嗤笑一声,“莫非襄王做得到?”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李景肃说着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亲兵,竟然走到杨烈面前,边走边跟他说话,好似一点都没看到他满脸的不悦。

“这几日,本王都见杨都督亲自操练士卒,风雨无阻,令人佩服。颍州士兵在杨都督的调教之下,才有如此精锐的战力吧?都督不愧是百战名将!”

“……比起襄王‘战神’的名头,差得远了。”

李景肃一笑:“那是本王在北茹的事了,不提也罢。”

杨烈脱口而出:“两年前攻下朔阳的不是你?”

李景肃瞥了他一眼,并未生气,淡淡道:“都督不知道吗?短短两年,也可物是人非,叫人从头来过。”

杨烈自己也觉得说得难听了,闭上嘴不说话。李景肃绕着操练方阵边走边看,他也跟在后头。颍州兵见李景肃前来,都起了几分争强好胜之心,呼喊动作更为卖力。演武场上一时间热血沸腾,好似真刀真枪的战场。

李景肃绕了半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杨烈道:“杨都督果然是带兵有方!以颍州兵的斗志和战力,一战而定朔阳,不在话下!”

“朔阳?为什么又提起……”

“皇上想要先行收复朔阳,命郑尚书与本王商议计策,尚未有定论。不过若真要出兵,定然需要仰仗颍州的兵力。”

“那当然!收复朔阳肯定不能用北茹兵!颍州将士当然是要打头阵的!”

“都督所言不错,若要收复朔阳,颍州兵必为主力。可颍州缺乏骑兵,不得不用北茹兵力作为补充。都督可曾与骑兵联合作战过?”

杨烈闻言一愣。颍州的守备以防守为主,很少主动越境攻击北茹。少数的骑兵多用来侦查、联络、巡逻,根本没有步骑联合作战的条件。他当即白了李景肃一眼。

“颍州没有那么多战马!”

“有战马,和有骑兵,是两回事。日后并肩作战,本王与杨都督都要彼此适应。趁着闲来无事,都督不妨多考虑考虑排兵布阵的事。走出颍州,也不只是守城战了。”

杨烈感觉像是被李景肃笑话自己只会守城。但人家说的没错,自己的强项的确是守城,也压根没有机会去进攻什么。想起对方攻下两朝国都的堂皇战功、“北茹战神”的赫赫威名,他忽然发现他是真的比不过眼前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北茹青年。

更加令人讨厌的是,这人态度还如此低调,丝毫没有印象中野蛮人的骄纵跋扈。两相衬托,自己倒像是个胡乱找茬发脾气的毛头小子。

他大笑几声:“说来可笑,杨某戎马半生,竟然没有攻下什么城池的战功可供谈论!收复朔阳之战,若能令杨某打头阵、立个首功,也不枉此生为将一场!”

“好!杨都督的意愿,本王会郑重考虑。对了,本王还有一个想法。如都督所知,北茹军队大都是骑兵。两军对阵之际,骑兵冲击,步兵难以抵挡。本王自研了一个小小阵法,以十六名步卒为一组,对抗骑兵,颇有效果。不知杨都督可愿精选千名士卒,交给本王一试?”

杨烈很是惊讶:“当真吗?教给我们对抗骑兵的战术,那以后……”

“以后我们同心协力,同生死共进退。战场之上,皆是兄弟!”

杨烈瞪着李景肃看了半晌,终于诚挚地行了一礼:“有劳襄王殿下了!”

郑琨站在城墙上,远远眺望着城外演武场上的飞沙走石。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李景肃出城去了演武场。杨烈这几天都在跟李景肃较劲,想必李景肃自己也觉察到了,应该会借故找他谈谈吧。

他倒是不担心这两个人。杨烈跟随他多年,他知道这个老将只是为他鸣不平,觉得他被小皇帝架空了。可实际上,颍州的事还是归他管,额外又多了尚书令的头衔,名正言顺总揽朝政。若是放在往日的朝堂之中,不知是多大的权力。

眼下,小是小了点,寒碜也寒碜了些,财税也并不宽裕。但不管怎么说,礼乐威仪齐备,传国玉玺重现,正统的天子之名,总算在颍州朝廷确立了起来。

以天子之名发布的讨逆诏书,由郑琨起草、司徒曳亲自定稿,历数了北茹王刘辉的残虐暴戾,谴责他妄称帝号的僭越之罪,也痛斥了吴王司徒遥和皇太后王氏的不战之罪、篡逆之行。一纸诏书,等于同时宣告与代国和南昱为敌。

郑琨不免有点担忧。以颍州、祁州的实力,自保尚可,但要同时对抗南北,远远不足。即便加上两个北茹部族能够提供的兵力、财力、地利,仍让人感觉摇摇晃晃。弄得不好,大周立国,将永远只是梦想。

在这节骨眼上,司徒曳提出收复朔州,不光是为了执着于夺回都城朔阳,也是为了扩充整体实力,提振军民百姓的士气。几天来他和李景肃反复商议,两人一致同意让方淮担任主帅,在颍州和北茹各选一名副帅。具体的人选,需要司徒曳从推荐名单中选定。

不用说,李景肃肯定在这个名单之外。他自己都觉得无法面对朔阳的城墙和皇宫的余烬,何况司徒曳?

郑琨轻叹一口气。皇帝有龙阳之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麻烦的是皇帝似乎……是承幸的一方,就令人头大了。

身后脚步声响,郑邕走上了城墙。

“父亲,派往各处传达诏书的使者全都出发了。”

“好。另外,叫你给陛下挑选宫女的事,办的怎么样了?陛下身边只有一个御医服侍,未免过于简陋。”

“已挑选了十名容貌姣好、出身清白的女子,年龄都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待母亲安排教导她们礼仪规范之后,即可入宫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