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关宁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来。那种名为“后悔”的情绪,从未如此刻这样,疯狂地啃啮他的内心,让他的肺部都灌满了自己的血液一般,每一下呼吸,都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有那么几秒,季关宁甚至想要坦白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注视、追逐以及卑劣,都一一地摊开到这个人的面前,任由对方进行最后的身畔。
可最终,他却仍旧止步于自己的怯懦与恐惧。
在终于抓住了一缕希望的现在他难道要亲手将那有可能出现的未来,给彻底打碎吗?
季关宁退却了。
他不敢去尝试,那太过不定的可能。
“我感觉好饿,”最后,还是陶青山的一声轻笑,打破了布帘内的沉默,他弯着眸子,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温和却又疏离地注视着季关宁,“能帮我去买点吃的吗?”
现在应该过了医生说的不要进食的时间了。
“最好能顺便带一条裤子。”顿了顿,陶青山又跟上了一句。
他实在不想再裹着床单回去。
季关宁沉默地站起了身。
尽管价格比外面高出了一截,但医院里的东西着实齐全,适合病人的食物更是有着繁多的种类。
不过片刻,季关宁就拿着一碗青菜粥和一袋小笼包回来了,而没拿食物的另一只手上,则是一套没有任何图案的休闲T恤和长裤。放在一起的,甚至还有一件薄羽绒的外套。
目光在季关宁因为出来得太急,只套了件线衫的上身,陶青山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接过了季关宁递过来的小笼包,低头看了看,有点惊讶:“你不吃?”
这里明显就只有一个人的份。
“我不饿。”季关宁说完,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话,有点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而且这里的东西太难吃了。”
陶青山眨了眨眼睛,露出稍显困扰的神色:“可是我应该吃不了这么多哎?”
“刚刚医生也说了,让我别吃太多……虽然我本来也就吃不下,”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陶青山弯起眸子,“能委屈你帮忙一起解决下吗?”
“我这个人可见不得别人浪费食物,”说到这里,陶青山忽然笑了起来,“而且本来也就是你买多了,负起责任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话里话外的,却是堵住了季关宁所有拒绝的借口。
但季关宁买的,确实只有通常一个人的份,而陶青山也确实没有为了省出季关宁的份,而刻意减少进食,所以最后进了季关宁肚子里的那部分,也只是聊胜于无的程度。
起身把那些吃剩的垃圾扔进外面走廊的垃圾桶,季关宁走回来的时候,陶青山已经换好了衣服,一只手正按着另一边手背上,刚拔了吊针的针孔,见到他回来,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弯起的双唇比之先前,多出了几分令人心安的血色。
“现在几点了?”确定自己手背上的针孔不再渗血之后,陶青山一边顺口问着,一边接过了季关宁递过来的手机看了一眼。
现在再去工作室,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让秦天运他们看到他的样子,还会白白让他们担心。
随手翻了翻之前的通话记录,陶青山点开秦天运的号码拨了回去,简单地报了下平安,这才把手机揣进了刚买的羽绒服的兜里。
“你还有其他事吗?”拉开布帘从床上起来,陶青山侧过头,看向边上的季关宁,“没有的话,稍微陪我走走吧?”
季关宁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陶青山说的“走走”,并不是去医院外面。
而直到来到了住院部的一间病房,季关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陶青山的父亲,似乎就住在这家医院里。
这是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听陶青山提起过的事情似乎是在工作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一直以来就处于昏迷的状态。虽说并不需要一些昂贵的仪器维持生命,再次苏醒的机会,却并不大,长期都得雇佣专人照看。
也正是因为这个,大学那会儿,陶青山打了好几份零工,手上能够用来花销的闲钱,却仍旧少得可怜,无论是和陶青山之间的关系变得糟糕之前还是之后,前往一些高消费的场所,他们也都没有让对方出过一分钱。
这甚至也成了他们用以看轻对方的一个借口。
目光落在了房间里,那长得与陶青山并没有太多相似的男人身上,季关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游弘方有支付过这里的医药费吗?”
陶青山转过头,有些惊讶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也有些惊讶他对游弘方那连名带姓的称呼。
“他说过要出钱,”稍微想了一会儿,陶青山轻声说道,“毕竟这也应该算在‘婚姻持续期间的生活花销’里。”
那份他在婚前签下的协议里写着,这一部分的支出,全部由游弘方负责。
“不过我没要。”陶青山摇了摇头,视线重新落回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
他知道,这个人如果睁开眼睛,露出的,会是一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深褐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任谁看了,都会怀疑双方血缘关系的眼睛尤其是在他的母亲,有着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的情况下。
“……我结婚并不是为了这个。”陶青山轻声笑了起来。
很多时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纵然有着再切实的证据,也没有办法消除。
更别说有的人,根本就不会愿意去进行“验证”的那个环节。
于是一直到这个人生命垂危,急需输血的情况下,近亲不得输血的铁则,才终于将两者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彻彻底底地打上了同样的标签。
却是不知道这个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意识的人,是不是已经知晓了这一点。
许久才移开了自己的目光,陶青山去洗手间里兑了一盆热水,在季关宁的帮助下,熟练而仔细地给床上的人擦拭完全身,又进行了必须的肌肉按摩,才在外面层叠的云彩,被染上霞光时,离开了医院。
在这一整个过程当中,季关宁都没怎么说话,安静沉默得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
可陶青山却丝毫没有在意这些。他甚至没有过多地将自身的目光,投注到季关宁的身上。
在这个病房里,这个人就仿佛成了一个季关宁并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专注、仔细、认真,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床上那个,不会给出任何回应的人身上。
好似要将自己的全部,都尽数奉献出去。
季关宁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这个样子的陶青山,令他感到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