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衣袖,看着那道身影朝窗边去。
“……站住,我没让你走。”
可他的脚步并不停,甚至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半边的棱花窗。
窗外是昏黄的暮色,余晖洒了满河,每一片涟漪上都闪烁着琥珀般的色泽,仿佛底下流的不是水,而是细碎的金箔。
寇骞只消如往常般,翻窗一跃,便可轻易离去,但,他到底离不去。
袖口连带着着手腕被狠拽一把,下一瞬,就被重重地强抵在窗框上,脊骨和木墙撞得生疼,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伸手欲将人推开,可不过是慢了稍许,便彻底丧失了先机,他望见了一双狠戾的眸子,唇上却迎上了一片温软。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咬。
在旖旎的心思生出之前,甜腥味便漫溢进了唇舌,可她犹觉不够,顺着撕裂出的伤口继续啃噬,恨不得将他一口一口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他并不抵抗,只是静静的立在那,任由她肆意宣泄。
待得她终于松口,这才哑着嗓音道:“……够了?”
崔竹喧拽着他的辫子,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与自己目光相对,“我没准你走,你就必须安安分分地给我待在这。”
“对,簪子是我给的,那又怎么了?”她轻嗤一声,眸中满是倨傲,“我就是要逼你接受招安,逼你主动追到我面前,逼你当我的外室,逼你跟我回崔府。用金子买也好,用权势抢也罢,我崔竹喧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若是我不愿呢?”
“谁在乎你愿不愿?”
崔竹喧眼睫颤了下,倏然退开两步,撇开目光,默了半晌道:“你既能赶到这里,想来是从楚葹那里得到了能顺利通过关口的凭证?”
“……崔女公子所言不错。”
她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开口:“因我放跑了楚葹,金子熹已经停船搜查数日,很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我们今夜就潜出去,手实我也弄到了,改走陆路去虞阳。”
寇骞低低地应了声,便错开她,隐入暗处。
*
距离子夜还很长,故而,他这个奔波数日、不眠不休者,尚能蜷着歇息片刻。
许是离白原洲太远,他久违地梦到了白原洲以外的事。
彼时水患刚过,疫病又兴。
为赈灾而搭建的粥棚还没用上几天,便因着那一小片避雨的屋檐变成了病患的临时住所,再过几天,病患死了,那就成了停尸的义庄,后来,朝廷的人过来放了把火,逃不了的屋檐、木柱、死尸和活人便通通烧成了焦炭,天为被,地为席,连置办棺木的钱都省了,墓碑也不必费心挨个刻上名姓,只需草草书个“乱葬岗”即可了事。
至于还能动弹的,不想被烧死,便只有投河。
可河道的上游与下游皆有官兵驻守,若敢上岸,免不了被捅出七八个窟窿。
他们就只能抱着木桶、木盆、木箱,或是烧剩下的半截木柱漂浮在水上,忘了是几天几夜,反正是在全身皮肉泡得肿胀泛白时,终于寻到个没有官兵的陆地,连片的芦苇有如层层叠叠的白浪翻滚,那便是白原洲。
逃上岸的有七八十个,每日死上七八个,用苇秆当成席子一裹,埋进地里,余下不到二十人,寇骞是其中一个。
即便白原洲的土种不出粮食,即便沿水捞出的鱼虾难以果腹,即便病时无药医,即便冷时无衣蔽,但总归是活下来了。
所幸,在他十岁那年,等来了朝廷的第一道政令,只要交够税款和罚金,便可不当流民,重新落户。
他信了,于是和洲上的人一并渡河。
从沿街乞讨的乞丐开始做起,到有一日干没一日干的杂活,最后谋得一份包吃包住的稳定活计,他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哪怕依据只是口袋里的铜板变多了一个。
他的活不难,就是寅时起来在酒楼里擦擦桌椅板凳,等到辰时,再去后厨清洗用过的盘子,一直洗到亥时,便可收工睡觉如果,盘子没有被砸碎的话。
据说,那是很值钱的盘子,是外县一个很有名的窑里烧制的。也是,毕竟是在酒楼里给那些出手阔绰的富贵人盛菜的,哪能跟他那豁口一个连着一个的粗瓷碗同价。所以,那个盘子得要他一个月的工钱来抵。但管事的心善,愿帮他求情,留下了半个月的工钱,只要他受些罚。
盘子碎成了七块,每一块碎瓷片在他身上划一道,七道伤口换两百文,他想,应是极划算的。
他在元兴楼做小工的第三年,终于攒够了银钱,和白原洲的其他人一起把钱交给官差,满怀期待地等了七日。
第七日,他们等来了衙役的刀刃,还有,驱逐流民的新令。
第46章 046 其中有鬼 所以,他低眉,吻在……
梦境里习以为常到厌烦的恸哭声还未来得及响起, 便被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破开,朦胧的刀光剑影倏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含着怒意的人声虽没能听清具体词句, 但应是小祖宗在闹脾气。
他该赶紧去哄人。
可指尖方触动帘幕一角, 混乱的思绪回正,寇骞忽然记起, 这不是在白原洲, 而是在金氏的商船之上。
他的手撤得及时, 但垂落的帘幕免不得被惊起一点涟漪,仆从的目光在微微起伏的丝幔处停顿, 下一瞬, 便兜头砸下来一通训斥,被骂得整个人跪伏在地,满心惴惴, 哪还有空位生疑。
“有心思东看西看, 就是不看我,是不敢看我,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没有。”
“那我刚刚跟你说什么了?重复一遍。”
“说、说……”因着出神了那一小会儿, 仆从支吾半天也没能串联出句完整的话来, 只能惊惶地闭上眼, 额头抵着手, 手贴着地, 竭力让自己跪得端正些,免得又被揪出一桩新的错处。
冷汗如珠坠下,心跳慌若擂鼓。
“滚,一帮子没用的东西, 见了就叫人倒胃口!”
仆从忙不迭地膝行出去,爬过门槛时,清冷的女声却再度响起。
“今夜不许任何人从我门外的廊道经过,我要清静会儿,听明白没有?”
“是,表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