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1)

伏?记得和尚离开后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天阴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都透过小窗灌进了塔里,整个塔都变得潮乎乎的。直到那时候,他都以为和尚还会回来,他专注地听着塔外的雨声,希望当中会有一道熟悉的足音,跫然踏着雨声而来。

而那时候,在天阴山的另一端,在封魔塔听不到的一面山崖上,和尚就在那里赴约,其实无异于一场赴死。

伏?感到眸前飘散着一层迷雾,他极为缓慢地思考着。如果和尚来的不是天阴山,那么和尚还会死吗?

了玄低眸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俯看过去,伏?的下颌显得更为瘦削,日光映得他的脸色更为病态的白,唇也没有血色。可是在了玄的记忆里,伏?的脸曾是多么的生动,生动得像一幅光艳的画,流光溢彩,令他世世不舍忘怀。如今,这幅画却像被一点点地抽走了颜色。

“你后来,是如何离开封魔塔…”了玄启唇,缓缓问道。

玄铁链,封魔印,举世遗忘的荒山。

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需要苦等多久的时机。

了玄无从设想。

“我……”伏?回忆当时,那些玄铁链死死地捆在他身上,痕迹至今仍未消全。但他疯魔了,太想出去了,日日狠命挣脱,骨头错位,血肉溃烂,却一点都没觉出疼。或许是因为他的心上更痛,显得身上的痛都微不足道。

“某天黑夜中劈了一道惊雷,削了半边山头,毁了那道印。”伏?声音沙哑地回答。

了玄转生为后遇伏?时,离前世死去已过将近百年。按照伏?以往的脾性,报复宜早不宜晚。如果他早早就离开了封魔塔,不会这么晚才来无上伽蓝,想必他被困在塔中受尽了折磨。

伏?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望着了玄,一双锋利狐眸忽泛寒意,“我为了一场功德欺骗你的感情,为了一时痛快毁掉你的禅修,夺你慧命,坏你道法,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了玄低眼看他的金色狐眸,没有说话。

伏?微眯长眸,也在凝视了玄,不出所料,看到的仍是和尚眼中不变的平静,像一池水波不兴的空潭。

伏?瘦了太多,薄皮贴着骨骼,已是有些脱形了。和尚在衣袖中的手稍微抬起,又放下了,他没有回答伏?的问题,只是道。

“你瘦了很多。”

伏?一怔。

他的目眦更红了。

当初狐妖肆意妄为地夺走僧人慧命,谁知归还的却是满满一钹的苦情泪。此苦无边,苦的是他至死不伏罪的桀骜本性,亦是他九世里参不破悟不透的红尘痴爱。

第六世的琉璃塔,梵刹钟响一声声,赤发妖魔于诸佛前背罪伏跪,执拗诉辩,诘问圣僧何故不肯承认。

第七世的无上伽蓝,世人苦拜一下下,绛裙美人于香灯前拨雨撩云,转眄流精,逼问高僧何故不肯姻娶。

字字掩盖衷肠,句句满含不甘。

世人皆说妖魔无心,只因他的一颗热忱之心早已化作肃杀的风,寒来时绞缠僧人的颈,暑往时黯然消融于唇齿。举世皆骂他为孽障,则他干脆狂悖无道、风魔九伯,狡妄夺去僧人的清净六根,从此在这尘世里无影无踪。

而和尚甘心如芥,自愿放弃禅修,踏破红尘万里,心底想问的也唯有一句话,如这园上题名。

伏?,式微式微,胡不归?

却等尽百年也等不来一句,微乎微乎,我同归。

138 | 138.只此浮生是梦中

【绝情】

几十年前,和尚在海棠春坞发现了伏?留下的荆竹长箫,黯然离去。

妖界都流传近百年来了个魔佛,半边紫光,半边金光,两眼满是血丝,目眦欲裂,袈裟褴褛,看那模样像是寻仇的。

有妖在背后议论他:“怎么会有人半佛半魔呢?”

还有妖说:“怕不是离成佛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走火入魔了?”

和尚听着这样的流言蜚语,踽踽独行,有西天佛曾来试问他回头,那些话却如水投石,激不起半点水花。他的魂魄在忘川受损,肉身也将要撑不住。他心知这里是妖界,自己是肉体凡胎,所为终究有限。纵然心中有再大的不甘,亦或不肯放下的遗恨,也难以对抗身体的生老病死。

他终是要死的,死了,就要再入轮回,难道,他还能横渡忘川第二次吗?

可他不明白。

这到底算什么因果?

他入了七次佛门,修了七世佛法,究竟修出了什么,难道是所爱之人的终生怨恨?

他听着伏?的诘问,却不能回答,只能道一句阿弥陀佛。

他看着伏?的泪光,却无力回应,只能故作视而不见。

他满肚子的质疑辨惑,无处可问,唯有默然执著。他当然知道若想灭苦则心不妄动,可他凭什么接着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佛法,去舍弃掉一个活生生的爱人?佛法,究竟是慈悲,还是残忍?

他身为释子,入了红尘,理当做好永堕红尘的觉悟。

他对一个妖魔动了心,也当做好禅修毁弃,共下地狱的觉悟。

……

和尚在行将就木之际,踏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片诡谲的森林,幽草生于涧边,蓝色溪流发着光辉。那溪流亮得仿佛藏了一个天空在缝里,向外倾泄着一道青光,在高低起伏的土丘之间流淌着。森林中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大树,树冠是鸦青色的,遮挡住所有的天空。因此头顶反倒晦暗,唯有发亮的溪流盘曲着带来幽明。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无边无际。

和尚沿着溪流而行,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溪流的岔口。那里居然摆着一个卦摊儿,摊前坐着一个方士,旁边挂着一道黑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执迷不返」。

方士睁开眼,看见他,新奇地说道:“和尚?真罕见啊。”

和尚问他:“这是哪里?”

“这儿?”方士笑了,“这儿不是哪里,也没有名字,不过有一些人管这里叫断情境。这啊,对执迷不悔的人是牢狱,对无牵无挂的人……那些没心肝的人也永远不会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