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到他的目光,潘棠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她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珠落下。
阿酌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四处静得可怕,天地间,祠堂里,他眼前,有一位为他垂泪的少女。
“属下,不疼。”
“对不起。”她道。
他怔怔看她,因着这句道歉。一向骄矜的少女垂着头,“是我连累你,没有保护好你,我明明应该保护好你们。”
“两年前我就没有保护好阿姐,现在我长大了,却依旧保护不好你们。”
“阿酌,我错了吗?”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阿酌抬手,看着她的样子,不自禁想为她拭泪,手抬到她脸颊边,却不敢再靠近。
他有什么资格?
潘棠闭上眼,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二娘子没有做错。”
“可是我觉得我错了,我自不量力地去反抗父亲母亲,反抗崔姨娘,我以为自己有和他们较劲的勇气,但回头看才发现我并没有和他们较劲的能力。”
“父亲想处置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耳边又传来父亲喋喋不休的话语,“就凭我是你父亲,就凭你姓潘,就凭你吃着潘府的米面长大,住在潘府的宅院里,身上流着一半的潘家血液。就凭你只是个小小的闺阁女子,不通诗书庸俗不堪,只会绣花,头发长见识短。就凭古来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信我潘昉在朝三品尚书,还管不了你个区区小女子!”
潘棠失魂落魄,她不如,就妥协吧。
但少年猝然开口,“二娘子是属下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最好的人。”
潘棠的目光缓缓移向面前的他,只听少年声音温柔平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二娘子无需自责,属下以后一定会保护自己,保护好二娘子。”
“真的吗?”
“真的。”
她迟疑片刻,“我真的,是你见过最好的人吗?”
少年点头,“真的。”
他失忆以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是她,她把他带回家,给他治伤,给他取名,为他上药......他看着这个倔强的,护短的,有些认死理的小娘子,换酒钱,酿酒,看她反抗,看她面对命运时昂起的头,她眼中的星光点点。
他失去记忆犹如白纸,无过去,无未来,无归处,她浓墨重彩绚烂如烟火,每个不经意的瞬间,都将白纸浸染。
于是他甘愿,甘愿成为她身后的影子,甘愿再陪她许久许久,留在她身边,看她挣出自己的路来。
“好。”
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重新扬起个笑,“我知道了。我会保护好你们的,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快转过去,我给你上药呢。”她催促道。
阿酌依言转身,背后,女子的动作轻柔,每一处伤痕,都被她仔仔细细撒上药。
地上的影子摇摆,静默中,阿酌沉思着她方才说的话,她绝望的表情,二娘子为什么说,潘昉想处置她?
他斟酌着开口,“二娘子,老爷是要逼迫您嫁给那个赵澄吗?”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心惊,自觉说多,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二娘子同意了吗?”
此时潘棠很平静,“没有。”
“父亲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不同意嫁人就不能进宫看阿姐。”
“阿酌,你说我该怎么办?”
阿酌默然。他深知,二娘子有多思念她阿姐。
潘棠小心翼翼给他处理好伤口,随后又坐到他面前,双手托腮,静静沉思着,“阿酌,你说为什么,他们总是这么喜欢摆布别人的人生呢?”
崔姨娘憎恶她,于是随意让她嫁赵澄;母亲因为关于弟弟的一场梦,就让她委屈妥协;父亲愤怒她不顾潘家脸面,为了维护自己威严用强权压她。
少女郁闷地托着腮,毛茸茸的头垂下,烛光将她的发丝照得金黄,整个人打上了一层光晕。少年背挺得笔直,手端放在两个膝盖上,看着她垂下的脑袋,他突然很想摸摸她头,告诉她别害怕。
“如果不知该如何办?不如跟着心走。”
“跟着心走?”潘棠抬眸,清水眸子认真地看着他。
“二娘子一向有主意,这次心里一定已经做好决定了吧,但是还没有当机立断的勇气。”
他淡淡的琥珀色眸子里,似乎藏着一片荒芜的原野,瞳孔深邃得能将人吸进去,潘棠望着他的眼,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原野上奔徙,蓦然,她看见了远处的狼烟。
向来木讷,听话,乖巧如他,此时的神情却分外严肃,带着淡淡的陌生感,让潘棠瞬间喉头一滞,看着他的眼睛再难说出话。
那张素来冷淡却温柔的面庞,此刻藏着隐隐的凉意,带着荒原来的苍茫。
此时,温暖有力的大手覆上她的脑袋,轻轻拍了拍,却一触即释。她稍稍仰头,想看清自己头顶的那只手,但还没看清,那人就已经将手收回,仿佛方才的亲昵只是一场梦。
“二娘子别怕。”他语调平而缓,似乎在克制着情绪。
他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他。
潘棠扯出一笑,“谢谢你啊,阿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