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倒换李楹愣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崔珣就道:“走吧。”

说罢,他就逃也似的往前走去,李楹怔了怔,然后也跟着他脚步往前走,崔珣走的有些快,李楹跟了几步,还没跟上,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刻意放缓脚步,一直等到她走到他身侧,他才正常行走起来,身畔是熟悉的幽幽清香,崔珣心中,愈发安定下来,连湖心遮掩那株并蒂莲的薄雾散去,他都没有发现。

回到崔府后,崔珣开始查验那张纸质过所,过所由尚书省签发,但上面的人名,却是假的,换言之,这是一张伪造的真实过所,在尚书省,有这个权力和胆量的,只有左仆射卢裕民,以及右仆射崔颂清。

如果是卢裕民,那崔珣倒是能猜测到他帮金祢的原因,如果是崔颂清……崔珣沉吟半晌,于是密令察事厅探子去一查究竟,签发过所乃是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执管,从二人身上着手,便能找到到底是谁伪造这张过所。

但是卢崔分别为两党魁首,崔珣也不能直接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直接抓入察事厅拷问,只能令暗探去旁敲侧击的查,这查的进度,不可避免就要慢一些。

查过所的时候,崔珣也没有放弃找寻金祢踪迹,但金祢自从逃出芙蓉园,就如泥入大海,再无影踪,崔珣桌案上摊着暗探在长安城查探的结果禀报,他一份一份的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天。

雕花木门传来轻轻叩门声,崔珣这才从汗牛充栋的公文中抬起首来,他掩了掩披着的白狐狐裘,然后起身,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李楹。

李楹穿着一身碧色花笼裙,衬托的她雪肤花貌,崔珣眼中浮现一丝柔和:“你怎么来了?”

李楹瞥了眼堆积如山的

公文:“来催你休息。”

崔珣微怔,李楹掰着指头算着:“现在是二更天,五更鼓敲响的时候,你就要去朝会了,所以你准备休息多长时间?”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说道:“急着抓金祢,忘了时辰了。”

李楹看着他掩在厚重狐裘中的嶙峋身骨,叹了口气:“抓金祢要紧,但你的身体也要紧啊。”

“可抓住金祢,也能早日查清你案件的真相。”

李楹想起刚刚在门前时听到他的阵阵咳嗽,她脱口而出:“若为了我的案子,要损伤你的身体,那我倒希望,你不要查了。”

崔珣愣住,李楹也不由愣住,她一开始找到崔珣,就是希望他能帮她查清真相,让她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能够早日投胎转世,她对此执念甚深,但她刚刚居然说,如果查案的代价是崔珣损耗身体,那她宁愿他不要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查清真相,不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愿望吗?什么时候,这个愿望,开始排在第二位了呢?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失神之下,没再说下去,倒是崔珣率先回过神来:“别说气话。”他顿了顿,又道:“先进来吧。”

白鹤香炉中,李楹点燃一小块调好的安神香,伴随着袅袅青烟,香盈满室,李楹道:“这是我新调的香,可以让你晚上睡的好点。”

崔珣颔首,李楹看着他的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她抿了抿唇,说道:“我方才,就是觉得你应该多照顾一下自己。”

崔珣说道:“我知道。”

李楹目光,移到他放在紫檀案几上的手背上,他手背也是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毕现,李楹知道视线再往上,就是被衣衫遮住的累累伤痕,她顿了顿,说道:“突厥的两年,还有大理寺的一年,让你身子损害太多,你如果想多活几年,就要多加调养,不能再这样废寝忘食了。”

崔珣静静看着她,他轻轻“嗯”了声,他眼眸漆黑如深不见底的幽潭,看着李楹时,李楹都能见到自己倒映在幽潭中的身影,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头,说道:“我可能,话有些多。”

她顿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后悔让我搬回来了?”

崔珣倒是很快回答了她:“没有后悔。”

须臾后,他又加了句:“话不多。”

李楹不由莞尔笑了笑:“你不嫌我,就好。”

崔珣看着她的灿然笑靥,低低说道:“怎么会嫌你呢?我……”

他似乎接下来还想说什么,但之后那句话,却最终还是没说,李楹等了会,见他没再开口了,她于是说道:“不嫌就好,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欲走,崔珣却叫住她:“公主稍等。”

李楹不解回头,崔珣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半晌,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这个安神香,味道很好闻,可以为我多做些吗?”

李楹没想到他会说这话,难道他方才就是想跟她说这话吗,不过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取些什么吧,她笑道:“当然可以了。”

崔珣定定看着她,说了声“多谢”,李楹点头道:“你好好休息。”

她说罢,便出了门,但是出门之后,她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直到看到绿色窗纱里点着的白窑瓷灯灯芯熄灭,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转身回去。

第71章

那之后, 李楹每晚便为崔珣燃一小块安神香,许是安神香的作用,又或许, 是李楹在身边的原因,崔珣噩梦几乎再未出现过, 他也终于能够安眠入睡了。

伪造过所的查探, 也有了些眉目, 暗探回禀, 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看似清流, 不依附任何一党, 但是家中却出现了崔颂清的字画,显然私下已经做了崔党, 那看来伪造过所,是何人所指使,也便显而易见了。

可是,为何崔颂清要替金祢伪造过所?

崔珣于是,便决定去试探一二。

但还没等他前赴崔府,崔颂清却主动找到了他。

朝会之后, 百官赐廊下食,宰相则在政事堂用餐, 卢裕民被圣人单独召见, 政事堂只余崔颂清一人,崔珣刚夹起一块糕糜, 就有内监前来,说崔相公请他过去。

他起身之时, 身侧官员都对他投向诧异目光,众人皆知, 崔珣虽是崔颂清的侄子,但崔颂清向来鄙其为人,对他从来都是不假辞色,怎么会突然邀他议事了,不过众人又转念一想,就算崔颂清对崔珣不假辞色,那崔珣也是他的侄子,况且,崔珣又是太后一党,和崔颂清立场一致,两人关系缓和,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人也不再多想,而是继续吃着廊下食,廊下食食盘一百道,还有三只羊,另外还有各色水果和美酒,不可谓不丰盛,有老臣不由回想三十年前,廊下食规格只有如今一半,自太昌新政施行后,国库日丰,贯朽粟陈,三十前那场前景不明的新政,到底是让先帝赌对了。

政事堂青石铺地,陈设古朴,光从外表看,并不能看出这是宰相决策天下大事的屋宇,崔颂清端坐在桌案之后,案几上放着的食盘上只摆了张胡饼,膳食比廊下食要简陋很多,崔颂清见崔珣看着他的食盘,说道:“口腹之欲,不值一提,倒不如将那银钱,为百姓多添些实益。”

崔颂清为官,的确做到了为国为民,崔珣点了点头,端坐在他对面,他案几上也只摆了张胡饼,崔颂清道:“若吃不惯,可去廊下取些吃食。”

“不用了。”崔珣道。

被囚在突厥的时候,他长年累月都是连张胡饼都没得吃,经常一饿就是七八日,崔颂清觉得他不习惯简陋吃食,那是看轻了他。

但崔珣也没有过多解释,他拿起酥脆胡饼,咬了一口。

其实换做以前,坐在伯父面前,他知晓接下来定然没什么好话,会连胡饼都没胃口吃,但李楹让他照顾好自己身体,他不想让她失望,所以还是囫囵嚼了几口胡饼,崔颂清看着他,徐徐说道:“听说你去芙蓉园抓金祢,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