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很大,一半空间都被草药堆满了,剩下的一半空地上放了十几个药炉子,炉中火炭正旺。盛无崖令五大恶人等在屋外,孤身入内,跟着万春流绕过挡路的药材,往最里面的隔间走去。
掀开一道青帘,隔间里的情况尽收眼底。浓重的药香里,一个长手长脚的男子裸着上半身躺在一张草席上,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看到这张熟悉的脸,盛无崖脑海中属于江枫的回忆霎时苏醒,顿时生出了无限亲近。她蹲下身,替燕南天把了把脉,又检查了对方的周身大穴,叹道:“我兄长的十四经脉已毁其八,能活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注3)
万春流低着头,不敢看她。
“万大夫将我兄长照顾得很好。”盛无崖又说道。
她这位便宜兄长长期卧床,手脚没有出现浮肿,说明营养充足;皮肤上没有长褥疮,说明经常有人给他翻身;牙齿清洁身体白净,又说明有人三天两头地给他擦洗沐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盛无崖都感激那位善人。而如此费心费力照顾燕南天的,除了恶人谷唯一的大夫万春流,不会有旁人。
盛无崖站起身,又问:“我兄长是被那五个恶人折腾成这副模样的吗?”虽是疑问,但口气却很笃定。
万春流低着头,根本不敢回答。想着自己若是就此出卖了那五个煞星,以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
“万大夫请跟我来。”盛无崖没有介意他的沉默,离开了隔间,走到五个生不如死的恶人前,冷冷道:“尔等将我义兄残害至此,这生死符我是不能解了。”
屠娇娇等人面如死灰,当即哭嚷嚷了起来:“那还不如死了!”
“我可不去死!”阴九幽绷着一头青筋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盛无崖等几人哭完了,这才幽幽道:“我虽然不打算解符,却可留下一道灵药,定期服用,可压制生死符的奇痒剧痛。”
“多谢姑娘!”哈哈儿绝处逢生,笑得比花儿都灿烂,一个劲儿地磕头:“多谢姑娘!”
“万大夫,你过来下。”盛无崖轻声开口。
万春流惊诧地抬起头,在盛无崖的示意下犹犹豫豫地走到了对方面前。盛无崖顶着五个恶人复杂的目光在万春流耳边低语了一阵,阴九幽张大了耳朵,愣是什么也没听清。
“我已将药方告知了万大夫。”盛无崖对几人说道:“以后你们是死是活,就看万大夫的心意了。”
李大嘴第一个滚到了万春流面前,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让这位大夫赶紧配药。万春流长年在这五人手下战战兢兢,如今终于挺直了腰杆,瞥了盛无崖一眼后谨慎地说道:“江姑娘怕是要带着燕大侠离谷,你们还是赶紧去收拾一辆马车出来要紧。至于药嘛,好说好说……”
第40章 名剑香花 09
五个恶人准备的马车又大又宽敞,但盛无崖思及出谷崎岖的山道,却不太满意,让他们再去另换一辆。哈哈儿跑得最快,一身肥肉似乎对他的脚速没有半点影响。等那五人彻底不见后,她才对万春流说道:“十大恶人成名已久,我虽然告知了您压制生死符的方法,但您也要多加小心,别被他们骗了去。”
“多谢江姑娘提点。”万春流拱手:“在下记着了。”
“万大夫客气了。”盛无崖回礼道:“还有一事,我想向您确认一下。”
“江姑娘但说无妨。”万春流客气道。
“恶人谷中,可有江琴这一号人?”
“没有。”万春流笃定地摇了摇头:“燕大侠当初也是为了这事儿远道而来,但谷中确无江琴。”
一炷香后,五个恶人牵着一辆又小又窄的马车回来了。拉车的红鬃马也不像先前那样高大俊美,而是又矮又短,看起来一言难尽。但这种马也有它独有的好处,那就是极适合爬山。盛无崖将燕南天打横抱起,对方一米九的个头在马车里既不能躺也不能卧,她只好把对方修长的双腿盘起来,让他靠着车壁坐着。
万春流拖了个大木箱出来,亲手交到了盛无崖手里。她打开箱盖看了一眼,见里面都是些价愈千金的贵重药材,便再次对着这位大夫行了一礼。哈哈儿等人为了讨好她,在小马车里塞了一箱黄金和不少女子用的衣衫首饰。盛无崖想着以后的逃忙之路上用钱的地方估计会很多,便笑纳了恶人们的礼物。再加上万春流的药材,整个车厢都被塞得挨挨挤挤满满当当。
这天晚上,江湖传说中的江海珠玉连夜驾车离开了恶人谷。随着马车逐渐远去,谷中紧闭许久的门窗纷纷打开,那些藏身暗中的黑影虽然也对那位天下第一的美人心痒难耐,却没有一个人敢追上去。
毕竟,十大恶人里已有五个都栽在了对方手里。
因无人敢跟踪那辆马车,这位江海珠玉的线索就彻底断在了这里。从此,江湖人只知那个江枫不仅没死,还孤身闯入恶人谷毫发无损地带走了燕南天。至于对方救走燕南天后去了哪里,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注1)
离开昆仑山恶人谷后,盛无崖一路乔装,马车都换了好几辆,偷偷摸进入了云南大理境内。若说天下间有什么比较安全的地方能躲过移花宫的追杀,她第一反应就是无量山剑湖谷底。进入无量山后,她连马车都舍弃了,直接将长手长脚的燕南天绑在背上,两只手一手拎着衣物钱财一手拎着一个药箱,飞速往记忆里的位置奔去。
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剑湖犹在,却不见那个无量剑派。深谷犹在,却不见那些美丽的茶花和容身的洞窟。当然,更没有一大一小两个玉璧,可以在月圆之夜照出缥缈的人影。
盛无崖背着燕南天站在谷底的湖边,失神了很久。
百年茶花旧梦,
一朝人去楼空。
无量幽谷何在,
明月剑湖清风。
她叹了口气,找了个干燥的地方丢下手中的行李,然后把背上的燕南天放了下来。将义兄解下来后,盛无崖发现,因自己的个子没有那人高,燕南天的腿脚似乎在地上拖拽了一路。好在她提前给对方穿好了厚厚的鞋袜,这才没有留下伤口。
就这样,盛无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深谷里住了下来。谷底条件简陋,什么都是她从无到有亲手建造出来的。比如遮风挡雨的木屋,比如过滤湖水的深井,比如能够煮饭的灶台,比如能够方便的茅厕。
这一世,她的武功虽然能跟邀月打得有来有回,但跟上辈子相比,还远远没有进入那种不需要饮食的境界,故而一日三餐是缺不得的。除了她自己,燕南天这个伤员也需要充足的营养。
在照顾病人这一块儿,盛无崖上上辈子就很有经验了。
她的生身父母固然长年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与她分居两地,但她母亲摔断了腰卧床不起时还是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回去侍疾。理由也很充分,首先,她父亲还得上班;其次,她弟弟的性别不合适。至于她弟妹,嗯……人家自己的母亲还在,婆婆也有自己的女儿,没道理要让她来。
照顾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其实是非常辛苦的。刚手术后的那几天,相对而言比较轻松,病人插了尿管,不需要操心排泄的事情。只是尿管虽然方便,却不能长期插下去,不然会导致膀胱萎缩、泌尿系统感染。因此,在度过术后最初的那几天后,盛无崖就开始了频繁接尿洗尿壶的日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久卧之人通常都会便秘,她母亲自手术后三餐照旧,却有七八天的时间没有排便。觉察到不对后,盛无崖先是去找医生开了药,不管用;又去找医生要开塞露,还是不管用。她咬咬牙,从护士那里要来一次性手套,对母亲说:“我要用手了……”
那间病房里住了两个病人,中间只用一道帘子隔开了。攒了一周的排泄物绝对说不上好闻,说是生化炸弹也不为过,母女俩全都赤红了脸。等一切结束后,她脸颊发热地去给隔壁床位的人道歉,那位照顾老人的中年媳妇儿确实面色不虞,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家却慈祥道:“好孩子,这都是小事……人病了,没办法。我们没关系的,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等母亲可以躺在床上用便器正常排泄后,盛无崖每天的日常就变成了买饭、看点滴、找护士、结药费、清洁身体、消毒尿壶便器等。她买了个可以折叠的架子床,晚上掏出被褥睡就在架子床上,凌晨五点再起来塞进柜子里。
凌晨五点确实有点早,但她若不能在这个点起床,厕所就要排队了,还会耽误医生查房。要是大夫们来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只是某日清晨起来时,她发现母亲比自己醒得还早,一去检查,才发现对方尿床了。盛无崖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那位中年妇人也有些难堪,讪讪道:“你从小觉多,最近却只睡五个小时……妈妈本想憋着让你多睡会儿的,结果没憋住……”
盛无崖愣了愣,说道:“没事……我白天也可以补觉的,你下次一定要叫醒我。”心里却在想,明明从小也没有生活在一起,她怎么知道自己嗜睡呢?后来又觉得,这种细节做父亲的也许不知道,但做母亲的,倒是真有可能知道。
母亲,总是要不一样的。
有赖于上上辈子的经验,盛无崖在照顾病人这一块一直比较擅长。她的便宜兄长浑身都是伤疤,皮肤是长年不见天日的白。明明都昏迷这么久了,身上的腱子肉倒还结实,小腹上的八心八箭也同样硬邦邦的。
她守着这个人,给他刷牙、沐发、剪指甲、洗身体,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个遍。燕南天的吃食,全部都是流质的。盛无崖担心呛到他,每次喂饭时都会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等肉糜的温度合适后,再一勺一勺地给那人喂进去。昏迷的人一般没有自主吞咽的功能,这年头也没有鼻饲的条件。好在燕南天果然天赋异禀,就算长年不醒,也知道张口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