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无崖也不想引起这么大的动静,实在是满朝文武她谁也不认,万一所托非人糟蹋了种子就大大不妙了。眼看天子在禁卫指挥的建议下就要离席,盛无崖急忙伸出尔康手,还没来得及开口挽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疾行到她面前,颤巍巍道:“盛,盛姑娘?”

老先生的五官有些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便问:“不知您是?”

“在下李柬之!”白发老头俯身一拜,然后冲着天子大喊:“陛下!这是天禧五年曾在此面谏元孝皇帝的盛姑娘,并非刺客!”

原来是李迪的儿子,盛无崖心想。

随着李柬之的这一声大吼,上清宫终于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盛无崖忽略掉周围或惊或奇的各色目光,对天子屈膝行了个礼,朗声道:“遂城盛无崖,拜见官家。”

能当皇帝的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年轻的宋神宗不管心里有多少揣测,但面上还算平静,闻言重新落座,矜持地开口道:“不知姑娘来此,所谓何事?”

“来送陛下一份大礼。”盛无崖将竹筐里的农书种子掏出来,一一摆到殿上:“东海之东,约三万两千里外,有一福地曰美洲。此洲辽阔富饶,更有高产良种,能解天下之饥,能果万民之腹。吾悬舟出海二十年,侥幸寻来美洲良种,逢此佳节,特来进献。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圣人海涵。”

盛无崖觉得自己无论是行为上还是语言上都非常有礼貌,可在周围人看来,她简直嚣张至极,无礼至极。此女面见天子不但不跪,还说什么“海涵”,那是能海涵的事吗?御前失仪直接拖出去打板子啊!杀了也可以……只有李柬之根本不在意她的礼数,目不转睛地看着殿上的种子,惊喜异常道:“这些就是盛姑娘所说的良种吗?不知亩产几何?”

在这个时代,北方以小麦为主食,南方则青睐稻米,汤饼和馓子是老百姓普遍爱吃的东西。而这两样谷物的产量,平均下来不过亩产一石,高产的地方也不过一点五石(注1)。两宋的一石换成盛无崖熟悉的单位是九十八斤,因此,这个年代的粮食亩产量平均下来就是九十八到一百四十七斤。

此数据可能因年份的变化而略有浮动,但上下相差应不会太多。在盛无崖上辈子的记忆里,普通人家种植的水稻都可以亩产千斤,而最先进的超级稻种可亩产两千至三千斤,和现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想起过往,她叹了口气,指着大殿上金黄色的种子说:“此乃玉米,亩产可达八百斤。”这个数据跟后世比,还算低的。毕竟没有现代化肥的加持,不管盛无崖如何精心耕种,也达不到记忆里的产量。

可即便如此,这话也惊呆了上清宫的一干君臣,年迈的李柬之双目亮得惊人,反复确认:“真的?真的?”

“岂敢欺您。”盛无崖笑了笑,又指着土豆说:“此乃土豆,又名洋芋、马铃薯,亩产两千斤左右。”

此言一出,上清宫像油锅一般一下子就炸开了。天子“刷”得一声从御座上站起来,不顾太监劝阻,直接走到了盛无崖跟前。

“两千斤,两千斤!”李柬之眨了眨眼睛,热泪滚滚而落:“高产至此,我大宋子民当不再挨饿了!”

年轻的天子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捧起一块红色的根茎,亲自问道:“那这个呢?亩产几何?”

盛无崖看了一眼,答道:“此乃红薯,吾试种时,亩产两千五百斤左右。”上清宫随着她的话语再次声沸盈天,御前的大太监连说了好几个“肃静”都无法让众人平静下来。

接下来,盛无崖又一一给这位天子介绍了花生、向日葵、番茄、辣椒等物,并将凝聚了自己所有种田心血的《稷菽农书》奉上。少年天子亲手接过农书,唤了声“介甫”,一个年近五十的黑脸男人应声而出。天子将农书转交到黑脸人手上,干脆果断地对着盛无崖深深一拜,无比郑重道:“玄女大德,顼无以为报。愿领天下万民立祠,日日为您焚香祝祷。”

天子下拜,诸臣更是齐齐跪在了地上。盛无崖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天子,心想对方把自己跟玄女扯在一起,是出于什么政治考量进一步巩固皇权的“神授”性么?想到此处,她便没有否认赵顼的“玄女”之言,只叮嘱道:“不可立祠,不必焚香,不得令百姓伤财。”

给高产物种找好去处后,盛无崖并没有立即返回棋坪山,而是一边游历一边打听丁春秋的下落。她本以为,以故事里丁春秋张扬的秉性应当很好找,岂料这个世界既没有星宿海也没有一干聚在星宿老仙座下吹彩虹屁的手下,让她无从下手。

西夏那边,她只偷偷去了一回,给李秋水的长子悄悄留下了一堆礼物。缥缈峰那边,她压根没脸踏足,时至今日,盛无崖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那年师兄鬓发凌乱浑身青紫的画面。

这年的下半年,从七月开始,东京又是地震又是大雨又是月食,吓得有宋君臣连夜改了《明天历》。八月,京师再次地震,且绵延不绝,一直持续到了年底。除了京师外,莫州、瀛州等地也接连地震,以致房舍倒塌、堤坝崩溃,灾民流离失所、死伤难计。盛无崖因救济灾民在这些州府呆了好几年,直到熙宁四年重建工作陆续收尾才离去。

熙宁四年的春天,逍遥派如今的掌门再次路过少室山时碰到了个人贩子。那人贩子长得虎背熊腰,偷了别人的孩子不会抱也不会哄,正步履匆匆地往山上赶去。盛无崖三两下夺回了孩子,人贩子虽然用黑布遮住了半张脸,可仅剩的一双眼里也因此布满了惊骇,急速逃走。

因那位母亲失了孩子正哭得惨烈,盛无崖便没去追,而是折身回返,第一时间将婴孩交给了对方。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妾身叶二娘,谢姑娘大恩!”

“叶二娘?”盛无崖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话不禁重复了一遍。

“正是,叶二娘正是妾身闺名。”妇人肯定道。

这下,盛无崖算是知道那人贩子的身份了。那人一次不成,回头定会再来,她看看妇人怀里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劝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既不安全也太辛苦,不如尽快回到孩子父亲的身边?那样就安全多了……”

“不成,不成的!”叶二娘把脑袋摇得跟陀螺似的,涨红了脸:“妾身一个人也能带好他的,多谢恩人挂念。”

盛无崖当然明白叶二娘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孩子的父亲,联想到故事里这人二话不说就自杀的牛脾气,也不好多劝,便提议道:“那你跟我走吧,我看那人贩子迟早还会再来,你留在这里不安全。”

就这样,这对母子跟着她回了稷菽宫。叶二娘感激异常,请恩人给自己的儿子起名,盛无崖思忖了片刻,说道:“他跟你姓叶,名字就叫虚竹如何?”

妇人听到“虚竹”两字,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莫名一红,喃喃道:“多谢姑娘赐名……”

接下来的几年,盛无崖呆在棋坪山哪也没去,一边继续育种一边教导徒子徒孙。小虚竹二岁后就拜在了她门下,成了康广陵等人的小师叔。薛慕华把自己的家从柳宗镇搬到了荆湖南路,导致稷菽宫的房舍险些不够用。

熙宁八年,盛无崖再次觉察到内功有异,简单地交代了两句徒子徒孙后,她连夜下山赶到了大理无量山剑湖畔。剑湖下一切如昨,石洞里除了灰尘更厚些也没什么其它变化。她扫净内外灰尘,又摘了些茶花放在床头,然后就在石床上沉沉睡去。

第25章 风初定 缥缈峰头云散

无量山剑湖谷底,茶花一如既往的烂漫,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试探地推开蔓草葛藤后的岩石,见石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不禁吃了一惊。女子长得极美,但衣衫凌乱、风鬟雾鬓,眉宇间更有一股经年不散的轻愁,如月下的白茶一般惹人怜爱。

洞中无光,但地面平整,女子在石洞内越走越深,右手突然碰到了一个寒意侵骨的门环。她敲了一会儿门,无人应答,便推开两扇大门,继续向内走去。石门后的世界依然无光,且寒意更深,她伸出双手探路,无意间又推开了一扇门,陡然间天光大亮。

女子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四下环顾,发现所处之地是一个圆形的石室,石室左边的墙壁上有一块铜盆大小的水晶。水晶之外,鱼虾荇草摇曳,天光就是从这块水晶里透进来的。石室内还有几张桌椅板凳,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女子被冷意所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在石室里转了一圈,见东首那里似乎还有一道门,便走过去推了推,谁知竟推不动。她低下头仔细探查,才发现门缝中凝有冰霜,将石门牢牢地封住了。

自跌落到这个茶花谷地,女子本以为自己性命难保,可谁知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发现谷地别有洞天。她心中好奇得厉害,不愿就此离去,便寻来工具,小心地凿碎了门缝中的冰霜,顺利推开了这道大门。

石门之后,是一条向更深处延伸下去的台阶,因两侧有水晶窗采光,能让人不至于看不清路。女子见石阶石壁上都有一层冰,便提起破破烂烂的裙子,一步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朝下方走去。石阶的终点,又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没有门,里面冰霜更厚,临近水晶窗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大块不规则的坚冰,寒气摄人。

饶是这女子有内功护体,也禁不住被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双臂,缓步靠近坚冰,走得近了,发现冰块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低下头细细看去,见冰里竟躺着一个乌云堆叠女子,毫发清晰栩栩如生,一下子僵在了当场。

沉睡中的盛无崖觉察不到岁月的流逝,梦中的场景如白云苍狗,变幻不停。有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在儿时的故乡摸泥鳅,稻花细细碎碎地落在水面,转眼间就被鲤鱼吞掉了。有时候,又看见自己在外求学,五六十个高中生挤在蒸笼般的教室里,班主任带头冲锋,剪断电箱外面的铁锁给空调通上了电。梦中还有青春期挥之不去的饥饿感,总也吃不饱,可她看看自己的掰掰肉又不敢多吃。时隔多年,她仍记得一次晚自习后路过食堂,阿姨们摆出了一道时令小吃,是用青色的小麦粒和鸡蛋火腿炒制而成的,香飘四里。她和室友再也忍不住,一人买了一份,坐在学校的湖边一起吃完了才回寝室。

梦的最后,是她师兄的样子。

她看到师兄埋在自己的颈窝里,安静地沉睡着,长长的头发像水一般倾泄在身后。窗外似乎还在下雪,天地无声,柔和的雪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照在对方颈间的齿痕上。盛无崖再也忍不住,把右手轻轻地放到了师兄的脸上。指尖冰凉,她师兄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眸中盛满了春水。

“神仙姊姊……”她听讲自家温柔的师兄这样开口道。

盛无崖一个大喘气,从梦中陡然惊醒,挣扎着从石床上爬起来,身上碎裂的寒冰簌簌而落。或许是醒得太突然,盛无崖头痛欲裂,胸口气息乱窜,一口鲜血窜到喉头,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她调整好呼吸,好不容易缓解头痛后,举目四望,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狼狈地跪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冰渣。盛无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姑娘便惊喜道:“神仙姊姊,您醒啦!”

“你”盛无崖盘膝坐在石床上,一边调伏乱走的真气一边问:“你是何人,何故闯我洞府?”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对这姑娘的身份十分笃定。

果然,那年轻女子理了理衣襟,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我叫段誉,大理人士。擅闯贵府,惊扰了神仙姊姊,万请恕罪。”

“不必跪着,起来说话。”盛无崖注意到对方腰间的白色蟒鞭,又见她呼吸匀长,想来是习过武的,不禁有点纳罕:“你在何处习的武?”

夭寿了!她记忆里最厌恶武功为此不惜离家出走的段氏公子居然学武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