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柬之听了管事的禀报,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你说,她叫什么?”
“那位客人自称盛无崖。”管事抱着长剑重复。
“快,快请!” 李柬之唰的一下站起身,一面遣人去通知父亲,一面整理衣冠,匆匆往大门赶去。
天禧五年,李柬之二十五岁,才被官家赐进士出身不久,得了个馆阁校勘的职位。那时,朝堂上丁谓专权,他父亲在三年前被罢相贬到郓州,险些丢掉性命。
那几年,李柬之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上清宫夜宴上,有人一剑刺死了丁谓的新宠,还直视着天子咄咄逼人道:“丁谓,佞臣也,天子安敢用耶?”
往事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可仔细算来,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李柬之亲自托着宝剑去大门口迎接,盛无崖见老太傅的儿子都出来了,颇感意外。为表善意,她摘掉了头上的帷笠露出真容,整个李府大门瞬间为之一静。李柬之更是恍惚地看着盛无崖,喃喃道:“这么多年,您竟一点没变……”
“您见过我?”盛无崖看向那个衣衫朴素的中年男人。
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道:“曾在上清宫有过一面之缘。”盛无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但实际上,她对此人毫无印象。毕竟,那年上清宫里的人可太多了。
李府西花厅,七十二岁的李迪被家人扶着,颤颤巍巍地往里走。盛无崖见状,赶紧起身行礼:“遂城盛无崖,拜见李相公。”(注1)
“你……”老太傅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了跟他儿子一模一样的震惊和茫然:“是你?”
上清宫之变,李迪并没有亲眼目睹。他那会儿在郓州九死一生,事后通过儿子的书信和同僚的笔记,这才知晓了事情的全貌。老太傅向前跨了两步,带着怀疑又打量了盛无崖一会儿,才终于确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假的:“可叹柬之还以丹青扬名,信里竟没有画出姑娘风采的十分之一。”
“您过誉了。”盛无崖客气道。
“不知姑娘找老夫所为何事?”李迪挥退身边的仆从,在儿子的帮助下坐到一把雕花木椅上问。
“无崖来此,是为了感谢您为李家村枉死之人树碑立传的恩德。”盛无崖行了一个大礼,诚恳地解释。
天禧五年上清宫之变后,圣人果然开始怀疑丁谓,下令彻查威虏军于李家村杀良冒功一事。在盛无崖上辈子的时间线里,原本应在仁宗年间才会被重新起用的李迪得以提前回朝,专门负责此事。他不仅彻查了遂城李家村一案,还将过去三十年间所有的军功封赏都查了一遍,揪出了大量国蠹民贼。
真宗末年的朝廷因此动荡不安,丁谓被一贬再贬,根本没有等到位列三公显赫无比的那一天。李迪还改革了原有的军功封赏制度,尽可能地从系统上堵住杀良冒功的漏洞,又请求朝廷拨款重新修缮了李家村的公墓,并树碑立传,用以警戒后人。
这就是盛无崖去美洲前专门跑一趟濮州的原因,她打心眼里感谢这位老丞相。
“姑娘与其感谢老夫,不如谢您自己啊。”老太傅咳嗽了一阵,接着说道:“圣人当年不信我们,却因姑娘的那句话有了动摇。”
究其原因,还是真宗忌惮身边的这些大臣,对谁都不肯深信。但盛无崖不一样,她只在上清宫出现了一次,又来去自如,在百姓眼里,她就是上天用来警示君王的异象。
就连丁谓本人,在外人看来也是极其迷信神仙鬼怪的。他自称是灵虚山丁令威的后裔,在自家园林里大兴土木,建有仙游亭、仙游洞,又喜欢通过雀鸣、灯蕊等物占卜吉凶,被很多人称为“鹤相”。
“但他并不信那一套。”想起旧事,李迪感慨万千:“那些都是他用来愚弄先帝的。”
丁谓在这方面最有名的事迹,就是把小孩子手里玩的乌龟献给皇帝硬说是祥瑞,偏偏皇帝还信了,由此载入史册。李迪每每提起这事,都气得胡子倒竖。没有人能料到,这个用擅用神仙鬼怪愚弄天子的人,最终也栽在了这一点上。
见老太傅不停地咳嗽,盛无崖收住话题,提议道:“无崖略通歧黄之术,若老相公(注1)不弃,可否让我看看您的脉象?”
李柬之亲眼目睹过盛无崖的本事,闻言自然一喜。李迪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这方面看得很开,但既然这位姑娘都这么说了,也就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盛无崖给李迪号了脉,还如先前一样,只开了个简单的养气方子,剩下的全靠北冥真气梳理。老太傅盘腿坐在软塌上,一股温和的暖流从他后心慢慢地流向头顶足底,四肢暖洋洋的说不出惬意。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的呼吸畅快了很多,脑袋也没那么晕了。
因李迪毕竟比不上张琥娘年轻,盛无崖便在李府多呆了些时日,直到老太傅的身体彻底转好。李府的人因此对她越发毕恭毕敬,就连李柬之本人,也时常怀疑,眼前的姑娘怕不是真仙吧。但因他父亲极其厌恶鬼神之说,李柬之也不敢说起这个揣测,只能深埋心底。
调理好老太傅的身体后,盛无崖不辞而别,沿着海岸线前往两浙路的明州。此时的明州,和泉州、广州并称为有宋三大港,造船业非常发达。盛无崖出重金定制了一艘帆船,跟着当地的老渔民仔细学了架船、补帆、以及各种绳结的打法,为远航做准备。
庆历四年六月初,盛无崖扬帆起航。接下来的两个月,是太平洋海况最好的时候。不过,海况好也并不意味着她会一帆风顺,这个时节,海上盛行东南季风,导致盛无崖得经常侧风或顶风前进。每到这个时候,老渔民教她的知识就派上了用场。经过大量练习,她已经能快速地根据风向调整帆弧面的角度,保证帆船顺利前进了。
盛无崖带够了足够的清水和食物,沿着日本暖流和北太平洋暖流一路东去。运气好的话,她想着自己还可以在夏威夷群岛或其它的太平洋岛屿上歇口气,最后于北纬三十五度至四十二度的北美西海岸登录。
在盛无崖离开宋土的第二年,参知政事范仲淹遭谗离职,欧阳修上书为他分辨了两句,一块被贬。她心心念念的《醉翁亭记》、《岳阳楼记》就诞生在两人左迁的日子里,但那个时候,盛无崖已经在遥远的伊拉苏火山下陷入了沉眠。
事实上,盛无崖横渡太平洋的旅程并没有她预料的那么顺利。首先,她并没有碰到那些可以补充淡水的小岛;其次,她的帆船还在一场离奇的风暴里被拍成了碎片。盛无崖抱着个桅杆一路漂流,最后漂到了后世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圣卢卡斯角。
她在大海里漂昏了头,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在海岸上发了好久的呆,这才凭借着星象和周围的地势推测出了自己的所在。怎么说呢,盛无崖庆幸地想,亏得她上辈子为了高考拼命学了地理。
她在圣卢卡斯角休整了好多天,之后打起精神,沿着西马德雷山脉一路向南,越过科利马峰,穿过后世的墨西哥城,再从特万特佩克地峡绕过索克努斯克山,最终来到了尼加拉瓜湖畔。
在湖畔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内功上的瓶颈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这种松动并不全是好事,处理不好,走火入魔当场散功也是有的。
盛无崖在湖边停了几天,静下心来感知那种松动,谁料却再也捕捉不到了。直到走到伊拉苏火山下,她无意间看见了一只吸饱了花蜜,瘫在睡莲瓣上饭晕的蜂鸟,这才再次抓住那个灵感。
明媚的日光下,风尘仆仆的白衣女子看着蜂鸟和睡莲微笑,之后连出三掌,在脚下劈出了一个深坑。她抱着撄宁跳下去,土都来不及合,奔腾乱窜的真气就激得她呕出了一口鲜血。
盛无崖抹去嘴边的血迹,把自己匆匆埋进土里,就此陷入了黑暗。
在她沉睡的十五年里,大洋的另一岸,苏星河寻找多年的那位表妹站在大理境内的一座茶山上,对眼前那个异常俊美的男人说:“她在我们家住了好久,发生了好多趣事,你想听吗?”
男人原本不耐欲走,听见女子这样说,便停下了脚步。
“她还抱过我。”美丽的女子在无尽的茶花中靠近那人,将脸靠上了对方的左肩:“当时,我就这样躺在她的怀里……”女子呵气如兰,主动拉起男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纤腰上:“她的手就放在这里。”
男人依旧无动于衷。
如鲜花般美丽的女子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了露水一般的清愁:“你不抱抱我吗?就像她当年抱我那样……”
第21章 风初定 缥缈峰头云散
午后的伊拉苏火山总是被浓雾和细雨笼罩,只有在晨时登高,才能在山顶看到太平洋和加勒比海上的粼粼波光。这里只分旱、雨两季,没有春夏秋冬。丰沛的热量和降水让这片土地上的林木花草格外茂盛,各式各样的鸟类徜徉其中,尾羽绚烂。
火山下,盛无崖昔年挖坑埋自己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湖泊,湖水平静无波,清澈而温暖。水面之上,睡莲和红萍争夺着有限的空间,槐叶萍和黄花菱的嫩叶宛如艺术品,在水上织出了好看的图案。鸢尾和卡特莱兰沿着湖岸开得正好,花色有宝蓝红紫、黄白青绿不等,宛如一条缤纷的地毯。
阳光斜斜地穿过密林,只在湖心留下一块完整的光斑。余下的光芒像是被打碎的镜面,四分五裂地散落在睡莲花心和菖蒲叶上,惹得游鱼频频出水,啄食着光影中悠然的蜉蝣。湖面之下,是苦草和金鱼藻组成的绿色丛林,它们像丝绦一样摇曳在水中,温柔地抚摸着大大小小的鱼儿,成为各类生灵栖身的乐园。
盛无崖就是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水下世界里醒过来的。刚从湖底的白沙里爬出来时,她的记忆一片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女子身上的白衣早已腐朽,十五年未剪的长发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身高,狐尾藻遮住了她的身体,受惊的游鱼四散而去。
她不觉得饿,也感受不到窒息,只是像初生的婴孩那样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飞鸟从湖面掠过,摇乱一池光影,盛无崖朝头顶的亮处游去,直到浮出水面。
她像动物一般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数十年不变的脸一半浮于水面,一半浸在水中。直到确认四下无虞,这才一个翻身,往莲叶上躺去。女子湿漉漉的头发一半搭在凤眼蓝淡紫色的花朵上,另一半与水下的藻类纠缠,修长的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湖水,惊起圈圈涟漪,如春花盛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