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睁开了眼睛,冷汗沁沁。
盛无崖静静地站在明月下,说出了对一个剑客而言十分残酷的话语:“我只出了这一剑,这一剑我并没有使出全力,不然你听不到风声,也拦不住那当心一击。”
“这样的剑,你觉得我是怎样练成的?”
“你”西门吹雪死死地盯着女郎的手,咬牙道:“你是怎样练成的?”
“至少不是靠断情绝爱练成的。”女郎长长地叹了口气:“西门吹雪,你不要走上一条虚无的路,那里什么也没有。”
西门吹雪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在暗香谷硬生生地站了一夜。盛无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天一亮便离开了暗香谷,往姑苏走去。
年轻人嘛,总会有中二的时候,觉得感情都是负累,练剑就一定要冷酷无情,斩去世俗的欲望。虽说这样练也不是不行,但这种人剑法大成后又该如何继续接下来的人生呢?夫妻之情也好,亲子之爱也罢,这些世俗的感情在盛无崖看来都是很珍贵的东西,能够帮助一个天下无双的剑客免于崩毁。
至少她就是这样的。
盛无崖不晓得西门吹雪能不能听得进她那番话,也不晓得对方会不会把孙秀青和女儿从峨眉山上接回来。她很期待那家人再次团聚,可西门吹雪若是真把妻女接回来了,盛无崖又会纠结原身的儿子是不是把她们当工具人了。
妻女是负累的时候就丢掉,不是负累了又把她们接回来。孙秀青和她的女儿会接受这样的人生吗?她们又凭什么接受这样的人生呢?
盛无崖思来想去,纠结得发际线都有些后退了。后来,女郎因为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袖子一甩,自暴自弃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儿孙有儿孙的福气。我纠结这个干什么,反正西门吹雪又不是我儿子……”
女郎嘴上说着西门吹雪不是她儿子,身体却诚实得很,一边往姑苏走一边打听万梅庄主的近况。西门吹雪天下闻名,他的一举一动都惹眼得紧,连洗澡的步骤和细节都能在江湖上被人反复传颂。
盛无崖听了一耳朵原身亲子洗澡的八卦,终于听到了西门吹雪西去峨眉的消息。江湖上的人也不知道这位大爷去峨眉山干什么,只知道那人到了目的地后连山都上不去,只得在山脚结庐而居。
姑苏秋暮,寒露沾衣。绿水桥的热闹一如既往,寒山寺的钟声响彻了整个荒郊。盛无崖抵达姑苏后悄悄往玉天宝那里走了一趟,专门去确认便宜儿子的近况。
玉天宝依旧老老实实地以鉴定金石古董为生,还娶上了媳妇儿,小日子过得不错。玉天宝的媳妇儿似乎才进门不到一年,小腹鼓鼓的,已然有孕在身。盛无崖看到这场面,赶紧揭了皇榜把司空摘星绑到大内去了,好领赏钱给那位媳妇儿买锦缎补品去。
盛无崖去姑苏郊外送东西时,专门挑了个玉天宝不在家的时候。女郎将礼物整整齐齐地放在夫妻俩的床头,还特地送上了一副亲手镌镂的金锁,是给两人未出世的孩子用的。
玉天宝回家后,他的妻子慌慌张张地领着丈夫去看这堆凭空多出来的财物。男人将金锁拾起来细看了半天,只见金锁上镌了八个字,写的是:“平安吉祥、百岁无忧。”
第149章 高唐凤影 30
看完玉天宝一家后,盛无崖在这年冬天回了飞仙岛一趟。白云城一切正常,和叶孤城在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分别,可那位城主却已经离世七年了。
这一年,女郎是在飞仙岛上独自过年的,陆小凤并没有来。正月过后,盛无崖又开始远游,将珠江水系走了个遍,写下了一本厚厚的《郁水经考 》。
郁水是珠江在这个时代的名字。
这年秋天,女郎沿着汉江南岸的支流走到了巴山北坡,不知不觉便踏上了巴山剑派的领地。
汉水行人少,巴山客舍稀。
向南风候暖,腊月见春辉。(注1)
盛无崖想着来都来了,不如上巴山剑派看看柳如钢。多年未见,也不晓得那人是否仍在四处走镖赚外快。岂料女郎沿着秋雨绵绵的山道爬上巴山剑派的所在地时,触目而来的尽是繁茂的山林,厚厚的青苔,根本不见故人的身影。
山道的尽头,一座香火已绝的道观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盛无崖走近后,发现道观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灰兔从狗洞里钻进钻出,野鸡在房梁上飞来飞去。女郎走过了三清殿、纯阳祠,又穿过了老君堂、道藏阁,发现道观里到处都是黑黢黢的,霉菌在墙壁上恣意蔓延,形成了一大片斑驳而无序的画。
堂外秋雨缠绵不止,将昔日青烟袅袅的香炉变成了一个碧汪汪的大水缸。盛无崖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坐了好久,寂寂无言。
入秋后,天总是黑得很快。一个山民采药归来,戴着斗笠从道观前匆匆而过。盛无崖赶紧叫住那人,十分客气道:“郎君请留步,可否跟您打听一点旧事?”
那位采药的山民先前只顾着埋首赶路,根本没注意到路旁还有人。此刻被女郎唤住,他先是一惊,随即一愣,结结巴巴道:“啊,这,姑娘要打听什么?您请说……”
“这处道观怎么一点香火也没有?”盛无崖问道:“我来之前,明明听说这里很热闹的。”
“姑娘说的不错,这里原本是很热闹。”男人一边思索一边答道:“可四五年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山民并不是道观附近的人,今日也不过是因为采药才偶尔路过这里。盛无崖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始终没有打听到更多的细节。
翌日,盛无崖下山去了一趟汉水,打算找那些混江湖的船帮问一下柳如钢的下落。汉水上的撑船人走南闯北,对整个江水上下游的江湖秘事都知道得很清楚。盛无崖花了一大笔钱,才从这些江湖人嘴里得知,昔日威名赫赫的巴山剑派,如今早已风流云散了。
巴山剑派是在掌门人飘然隐去后没落的。那位道人自从仙踪成迷后,他的弟子先是为了掌门之位你争我夺、兄弟阋墙,之后便飞鸟投林,各奔前程,树倒猢狲散。
“柳如钢呢?”盛无崖追问道:“就是那个擅使巴山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的柳乘风!”
“柳乘风已经死了啊!”船老大这样说道:“那人大概死在六七个月前,你若再加一百两银子,我还可以告诉你一条因柳乘风之死牵涉到的另一条命案!”
盛无崖果断摸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
船老大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银票的真伪,接着说道:“柳乘风已经死了,陆小凤为了探查他的死因,也不慎死于非命。至于他们死在了哪里……”那个浑身都是鱼腥味的男人上上下下地看了女郎一眼,舔了舔嘴角干涩道:“这条算我送你的,不收钱……你听好了,那个地方叫黄石镇!”
黄石镇位于西北边陲之地,是一个黄沙漫天的小地方。柳乘风死在那里,陆小凤也死在那里,至于死因,船老大一概不知。盛无崖听了这个消息,心中的感觉十分怪异,只觉得两个好友绝不会轻易死在那里,却又十分不安。
女郎风尘仆仆地赶到黄石镇时,这个边陲小镇已经快要入冬了,异常寒冷。黄石镇上只有一条街,街道两旁各自耸拉着一排破破烂烂的房子,到处都在漏风。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半死不活地瘫在房檐下,一看到盛无崖就像看到了一打行走的银票,唰的一下跳起来欢呼雀跃道:“姑娘哪里去?外来的客人在我们这里可不多见,您要不要住个店,再吃顿饭?”
“我来这里是要打听一个人。”盛无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元宝:“那是个姑娘,好穿红衣,姓陆,叫陆小凤。”
“谁不知道陆姑娘的大名呢?”小乞丐眼巴巴地瞧着女郎手里的银子:“她确实来过这里……”
“你也知道陆小凤么?”盛无崖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乞丐问道。
“我可是丐帮的第二十三代弟子!”小乞丐高深莫测又神气十足道:“我姓黄,叫黄小虫!”
盛无崖把银元宝扔到了黄小虫的手里,继续道:“陆小凤人呢?”
黄小虫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神色一敛,压低声音悄悄道:“她已经死了!”
“死了?”再次听见这个消息,盛无崖呆了呆,立即追问:“她死在何时?死在何地?又死在何人手里?”
“我,我不知道……”黄小虫的脸垮了下来:“陆姑娘活着时,我只见过她一面,那会儿她还在到处打听柳少侠的死因。后来再次相见时,陆姑娘就已经变成一具冰凉凉的尸体了……”
“她的尸体在哪儿?”盛无崖将身上所有的银票都掏了出来:“你带我过去……”
陆小凤的尸体停放在黄石镇唯一的一家棺材铺里,据黄小虫所说,柳如钢的尸身也被他们收捡在了这里。这家棺材铺由一个叫赵瞎子的男人经营,那人虽然号称“瞎子”,但实际上却耳聪目明,和瞎子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