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他本人倒是不觉得寂寞,也不觉得膝下凄凉,反而在盛无崖面露不忍后安慰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十全十美并不好,我这样的,反而刚刚好。”

女郎看着对方日渐消瘦的身体和鬓边的白发,长长地叹了口气:“怪我御下不严,害你往昆仑山白跑了一趟。”

“在下并没有白跑。”贾乐山犹豫着伸出手,似乎想将对方的皓腕握在手中,却终究没有按照心意施行,而是将右手放在了女郎的袖角上:“某这次西来,是为了无上的心法和武功。”

“那两样东西,在下都已经见识到了。”男人看着女郎的眼睛,认真说道。

贾乐山大限来临的那一天,大光明境无风无雪,是个日光耀耀的大晴天。男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呆了很久,等他再次出现在女郎面前时,那人的白发已经重新变黑,妆容一丝不苟,头上的金冠和腰上的玉带交相辉映,身上的锦衣没有半点褶皱。

盛无崖站在雪地上,似乎看得有点呆。男人拖着裙摆摇曳生姿地朝她走来,一边走一边笑道:“我们出发吧。”

因天气回暖,昆仑山冰雪初融,低海拔处甚至有春花萌发,在雪线下方织出了斑斑驳驳的绒毯。贾乐山在很久以前就和女郎约好了,要在这一天沿着融雪形成的冰河朝低处走去,最后看一眼高山春景。

冰河两岸路况崎岖,十分难走。贾乐山虽然生机枯竭,但功夫还在,跟着盛无崖在冰山雪峰间轻跃,像只花里胡哨的蝴蝶。一个时辰后,两人走到一处叫“鹰嘴口”的地方。冰河在此陡然一折,朝近千尺深的悬崖深谷直直坠去,在底部形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水寒彻骨。

盛无崖和男人并肩站在崖边,一边往下瞧一边介绍道:“那个湖叫玛雍措,你别看它水质不错,其实里面一条鱼也没有,十分贫瘠。”

贾乐山的步摇被山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叮铃作响。他看着脚下的深湖,微笑道:“某爱洁,有鱼的湖反而不喜欢了,这里倒是正好。”

“三姑娘,就送到这儿罢。”那人抬起头,衣袂如旗,在风中发出了激烈的声响。

“什么叫‘就送到这儿罢’?”盛无崖避开了男人的视线,心神不定地看向了别处。

“某生来就是海盗,自小长在海中。我们那里的人都以横死道旁为荣,终老家中为耻。”贾乐山耐心解释道:“江河湖海是我等最好的埋骨之地,能葬在水中的人,死前都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老天爷无有不应。”

盛无崖终于明白了贾乐山的意思,原来她真的不用操心那人的后事。男人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玉牌,不舍道:“三姑娘送的礼物,在下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盛无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贾乐山将玉牌重新纳入怀中,拍了拍,微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后退,无数冰渣从崖边簌簌而落。

盛无崖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他的手,想将对方从险地拽回来。贾乐山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女郎的手指,郑重道:“我走后,你不要下来。贾某一生爱美,不想叫你瞧见我骨肉支离的模样……你能答应吗?”

盛无崖点点头,视线模糊。

贾乐山突然凑近身子,俯在女郎耳边轻轻说道:“我将那个愿望送给你……”

“我希望你能回家。”

男人说完那句话便身子一仰,干脆利落地挣脱了女郎的挽留,如流星般朝崖底直坠而去。盛无崖提步便追,下意识地想跟着跃下高崖,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贾乐山不希望她下去,不希望她看见自己死去的模样。

盛无崖武功练高后,眼力也跟着水涨船高,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看见贾乐山从容赴死,看见他狠狠地砸在湖面上,激起了一点比针尖还小的水花。那人果然不想让她目睹自己最后的样子,身体竟然没有浮在湖面上,而是硬生生地沉入了水底,无声无息。

金阳挂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中,昆仑山的雪峰延绵不尽,在高处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雾。玛雍措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到任何人来人去的痕迹,只剩下鹰嘴口的瀑布声威赫赫,磅礴如昨。

盛无崖在鹰嘴口不分白天黑夜地站了七天。七天后,女郎最后一次向大佬告别,转身朝八部天龙走去。

这之后,女郎呆在大光明境哪儿也没去,坐等枯竹和孤松带着伪牌回来交差。枯竹和孤松花了一整个春天才将流落到江湖上的伪牌回收干净,将宝藏和心法的后续处理妥善。

初夏,女郎站在岁寒三友曾经住过的小天龙洞前,淡淡道:“罗刹牌之事已了,你二人自此当长居大光明境,终身不可下山。”

枯竹和孤松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

“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盛无崖走之前,最后回望了两人一眼。枯竹和孤松被这一眼吓得呼吸都凝住了,胸膛那里好半晌都没有起伏。

离开昆仑山后,盛无崖沿着阿端卫东行,横穿了曲先卫的一整片沙漠。阿端卫和曲先卫同属罕东卫,罕东卫囊括了后世的和田全境,最东边一直延伸到了青海湖畔,和西宁卫近在咫尺。

夏至,女郎在青海湖边遇见了一个老熟人。那人当时刚押完一趟镖,风尘仆仆,正马不停蹄地东向而去,生怕错过什么。

盛无崖看见那人,急忙高声喊道:“柳公子哪里去?”

柳如钢匆匆勒马,往声音来处望去,一个白衣女子缓步漫行在青海湖畔,明明上一刻还离得很远,下一刻就已近在眼前。柳如钢看清来人后,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惊喜道:“原来是玉姑娘!两年不见,您的轻功更厉害了!”

“哪里哪里。”盛无崖客套了一下,又问:“公子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在下正急着回京!”柳如钢答道:“今年中秋,京师里即将迎来一件盛事,全天下的剑客都不想错过!”

“不知那是什么盛事?”

柳如钢见女郎还不知道那件事,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奋道:“玉姑娘听过那句话吗?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注1)

第141章 高唐凤影 22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注1)

这句话中的“紫金之巅”,指的是秣陵紫金山。此山位于南京,北有徐达墓,南有头陀岭,西有燕雀湖,东有灵谷寺。但这座山最要紧的地方,还在于它埋葬了有明的开国帝后,以及他们英年早逝的长子。

这年八月十五,紫金山的最高处即将成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斗的地方。柳如钢一路上将马腿都跑断了,一边星夜迢迢地赶路一边和盛无崖唠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法,兴奋得两眼放光。

唠叨完当世两大绝顶高手的剑法后,柳如钢突然话音一顿,嗫喏道:“那个……玉姑娘,您当初南下,可有寻着白云城主论剑?”

盛无崖诚实地点了点头:“寻着了。”

“胜负如何?”柳如钢急急追问。

“嗯……”盛无崖笑了起来,坏心眼道:“你猜。”

柳如钢这一猜就猜了三千八百余里,终于在这年的八月十四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赶到了南京。年轻人眼眶深陷,眼底青黑,到了南京后仰天长叹:“总算赶上了……明晚就可以上紫金山观战了,老天保佑!”

谁知到了地方才晓得,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之期已经延后了一个月,地点也改了,从紫金山改到了紫禁城的太和殿之脊。

无论是紫金山,还是紫禁城,都是帝国皇权之巅。两个江湖人选在这样的地方决斗,确实有够潇洒,有够痛快,有够将皇权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因盛无崖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柳如钢便主动在寸土寸金的京师里包了个院子,邀请女郎在此小住。盛无崖嘴上说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行动上可一点没含糊,当场就在小院的东厢里住下来了,没事儿便瘫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喝茶。

柳如钢闲不住,天天往外面跑,又是去打听决战延期的原因,又是去观察紫禁城的围墙,琢磨着自己九月十五那天能不能一口气翻过去。这天晚上,号称“自家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或许算不上天下第一,却也绝不会掉出五名之外”的巴山掌门嫡传弟子,江水上鼎鼎有名的大镖头柳如钢柳少侠,垂头丧气地从外面飘回来,沮丧道:“紫禁城的围墙太高了,我翻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