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无崖看着这处被梅香包围的院落,真心实意地开口道:“多谢叶城主。”

白云城主的府邸里种满了梅花,有绿萼宫粉、荤心磬口,红柄白鹃、洒金照水。这里的梅花将女郎从无聊中解救了出来,女郎闲来无事,总是树下描梅画花,物我两忘。叶孤城每日都会去找客人研论剑法,一一领教了蚀月正阳、六脉燃花。

叶府的管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据说是叶城主父亲留给他的忠仆,将小主人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看待。老管家多年来见惯了小主人形单影只,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主动带回了一个朋友,高兴得喜气洋洋。

在老管家看来,一个与小主人年貌相当的女子,自然不会止步于“朋友。”更何况那两人还日日相伴?

时间进入腊月后,飞仙岛上年味儿日重,过节的氛围越来越浓。这一日,白云城主抱着自己的佩剑看完了女郎描绘的重彩绿萼,突然道:“除夕那日,城中会有焰火,姑娘可愿与叶某同去观剑崖一赏?”

观剑崖是叶孤城平日练剑的地方,居高临下,能看到整个白云城的全景。那人说这话时,窗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旁的老管家听得喜上眉梢,悄悄冲女郎挤眉弄眼,暗示她赶快答应下来。

于是盛无崖放下了手中的纤头羊毫,微微笑道:“好啊。”

叶城主离开后,老管家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女郎面前坐了下来,意味深长道:“玉姑娘,您这会儿有空听老朽说几句闲话么?”

“这是自然。”盛无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老先生有话请讲。”

可这话要从哪里讲起,老管家却犹豫了起来。最终,老人理了理纷纷旧事,选择这样开头:“姑娘,老朽是看着小主人长大的。上次见他这副模样,还是他年少时。”

少年时的叶孤城,虽然一样剑法卓绝,却远不似今日这般孤寂冷僻,没有任何玉望。叶孤城是个男人,还是个精力旺盛的壮年男人,却偏偏不饮酒、不饮茶,衣食简单,只用白水稀粥果腹。

这是不正常的,叶孤城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幅样子的。年少时的叶孤城,骄矜自信、意气风发,如旭日初升,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小主人之所以变成今日这副模样,全因桑小姐之死。”老先生这样说道。(注1)

管家口中的“桑小姐”,是和叶孤城一同长大的人。那位姑娘少年夭折,病逝在软榻上时不过十六岁。

“自桑小姐逝后,小主人就活得没什么意趣,如今能再复生机,全是托了玉姑娘的福。”说到这里,老管家郑重其事地俯身一拜。

“老先生言重了。”盛无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没有受对方的礼。

“只是……”女郎小心翼翼地看了老人一眼,踟躇道:“您只怕误会了什么。”

除夕那天,白云城主果然依约而来,在客房外静静地站着,等待女郎梳妆停当。盛无崖抚平自己的衣角褶皱,将那只出自昆仑山的玉蝉系在腰上,然后离开了梅香氤氲的雅致客间。

今日无月,星辰漫天,两人并肩往白云城高处走去,尘世的热闹和喧嚣纷至沓来。观剑崖上海风猎猎,盛无崖走到目的地后,恰好看见了城中的第一朵烟花,嘭的一声在夜空中绽开,然后转瞬即逝。

还没来得及为这短暂的美景感叹,更多的烟花次第升起,噼里啪啦地争相竞放,将观剑崖照得宛如白昼。女郎站在满天星雨中悠然回首,只见白云城主似乎也为这样的盛景怔了神,漆黑的眼眸中盛满了光彩,湛湛如星。

春风一度,星无数,

白云深处无归路。

花如瀑,莫相负,

已是残剑病躯,

行到一生日暮。

盛无崖抬起手,指向无尽的烟花了然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参透‘燃花’的剑意吧?”

燃花是女郎年轻时自创的一套剑法,乍看威力一般,却随着她功力日深而变得高深莫测。其中最要命的一招,叫“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叶孤城看后念念不忘,时常琢磨自己的天外飞仙是否也能突破“知见障”的束缚,达到无剑胜有剑的境界。

“其实燃花里最厉害的一招,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女郎在空中虚写了几个字,以示二者间的区别:“此招不是能在繁花千树的盛景中窥见的。”(注2)

“那该如何得见?”白衣男子收回了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女郎。

“得见之机,就在此时。”女郎说这话时,恰逢满天烟花放到尾声,如缘分将尽、筵席终散,只留下一天硝烟,满地狼藉,再不复过去的欢喜灿烂。

第126章 高唐凤影 07

五羊城不仅四季常青、花团锦簇,这里的吃食也很有名,号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有不烹,无可不食。此处离飞仙岛很近,盛无崖在年后与叶孤城作别后,没多久便晃悠到了这里。

白云城主在那场除夕的烟火后便一心沉迷剑道,日日独坐在观剑崖上,看遍了日升月落。叶府的老管家见两个年轻人不再形影不离地凑在一起,总算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大失所望。

五羊城的人侍弄食材,擅用煎、炸、煲、炖、闷,对火候的讲究格外精细,以求成菜的鲜、嫩、脆、清、新。盛无崖来到这里后,找了家酒楼当厨子,一边钻研菜式一边打发时间,还顺便攒下了一笔数目不菲的月钱。

女郎刚在这个世界醒来时,是很有钱的,不仅有钱,还权势滔天。只可惜盛无崖人欲断绝,对银两权势全无兴趣,没几年就将原身留下的家底儿败了个干净。

原身的手下们,原本就有不臣之心,女郎懒得跟他们斗智斗勇,全部遣散了。原身的金库,因那几年恰逢大灾,盛无崖便用在了赈灾上,从昆仑山以东到云贵川等地,到处都有她撒钱的痕迹。

原身如果还活着,大概会被她气死。

但盛无崖拿着这么多银子实在没什么用,便让它们流去了需要它们的地方。

盛无崖在五羊城做了半年厨子,一直风平浪静,没遇到什么怪事。直到这年最热的时候,平南王府在六月十一突然丢失了十八斛明珠,南海华玉轩的主人则被盗走了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这两件事在五羊城掀起了轩然大波,搞得城里的官民不得安生,涉黑的江湖人更是夹紧了尾巴,生怕自己卷入此事。

盛无崖对那两件大案没有半点兴趣,依旧默默地宅在厨房里打磨手艺。这一日,店小二兴冲冲地跑到后厨,掀开帘子大喊道:“快快快!楼上来了几位贵客,点名了要尝玉师傅的艇仔粥、云吞面、鼎湖上素、白灼螺片!”

店小二一口气报了十来道菜,盛无崖挽起袖子,和厨房里的人分工合作,热火朝天地将客人指定的菜品烹好,然后就去门槛上歇凉喝茶了。这一段时间,因平南王府的案子和天气的影响,来酒楼里用饭的客人不多,他们已经很久没接过这样的大单了。

没过多久后,店小二去而复返,恭恭敬敬地走到女郎面前兴奋道:“玉师傅,楼上的客人夸您手艺好,想跟您见一面!”

吃饭吃到高兴处想见厨子,通常意味着有额外的赏钱,不怪店小二如此高兴。盛无崖不忍扫兴,便看在赏钱的面子上解下围裙,在小二的带领下往楼上走去。

钱记酒楼的包间临河而开,风景极好。盛无崖转入包厢后,只见房间里坐了三个人,一个三四十岁,衣着考究、外表英俊;一个形容尚小,是个刚刚弱冠的少年公子。还有一个,站在窗边临风而立,一身红衣灼灼耀目,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竟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一看到钱记酒楼的大厨,先是一惊,随后一喜,开口道:“是你!”

盛无崖很是懵逼,疑惑道:“你认识我?”

“我在秦岭深处见过你。”红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女郎一眼,对她的行头生出了无限困惑:“你不是太白元君么?”

听到这话,盛无崖恍然大悟,心想自己当初败完原身的金库后,确实去秦岭浪了几年,想是那时候露了行藏。红衣女子欢欢喜喜地将她引入席中,亲手为女郎斟了一杯美酒,随即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眼前的女子,头戴莲枝微颤的金冠,腰系翡翠缀成的银带,一身红衣烈烈如火,晴彩辉煌、英姿飒爽,着实令人一见难忘。盛无崖见她有意考较自己,便笑了笑答道:“你是陆小凤陆姑娘。”

陆小凤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是得意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又是疑惑对方怎会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