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样说,但盛无崖终究没有来得及。这年春天,在女郎去年种下的蒜头可以收获时,冯家湾来了七个不速之客。他们潜入村子时没有惊动任何人,统一穿着杏黄色的长衫,直直朝目标扑去。
黑将军最先发现异常,然后激烈地吠叫起来。女郎面色一寒,从枕下抽出一根火铳模样的管状物,藏进袖子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卧室。
那七个不速之客已经将棘大夫的逃生之路彻底封死,领头的那人站在地坪上执刀而立,太阳穴臌胀得厉害,一看就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盛无崖整理了一下裙子在檐廊下站定,看着七人笑了笑,问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非也。”一个低矮精瘦的男人站在柴房边,好心回道:“金钱帮从不乱杀人,我们只杀坏了规矩的人。”
“规矩?”盛无崖挑眉:“什么规矩?”
矮个子男人吊儿郎当地将一枚铜钱弹射到了那个女郎的头上,幽幽道:“我们的规矩是,铜钱落地、人头离体。”
盛无崖顶着这么一枚滑稽的铜钱,苦笑道:“这不是在为难我么?既然注定要死,我可以知道原因么?”
“七君子”在执行这趟任务前,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他们大张旗鼓要对付的人,不仅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才调查清楚这一点。
对于女郎的询问,矮个儿男人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答道:“一把剑,是不该有感情的。”
而这个人令帮主的剑有了感情。
“我们那里有一句话”矮个儿男人再次好心补充道:“若要剑不毁,就得人毙亡。”
太阳逐渐升高,盛无崖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水。棘大夫菜地里的那株桃树开得正好,山风从远处吹来,春水荡漾,花影婆娑。女郎站在穿堂而过的香风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似乎再也坚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抖。
当铜钱和桃花一齐落下的时候,七君子的刀剑斧钺也绽出了摄人心魄的寒芒。矮个儿男人狞笑着送出了自己的长剑,比长剑更快的,是女郎袖中陡然绽放的金芒。
没有人看得清那些金芒是什么,它们来得太快,又铺天盖地,无孔不入,避无可避。
就像春天里最为盛大的一场雨。
很多年后,冯招弟都记得万历二十一年的那个春天。那年,先是她们的小荆叔叔不见了,然后棘幺幺也跟着失去了踪迹。棘幺幺失踪前,似乎和她们的母亲见过一面,两姐妹那会儿已经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次日,李三娘告诉自己的两个孩子,棘幺幺出远门走亲戚去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冯招弟不信,当场往棘大夫家跑了一趟,去了后发现幺幺家的黄大王和黑将军已经不见了,绿豆豆也不在棚子里。
李三娘拿到了棘大夫家的钥匙,按照对方临走前的嘱咐,将一本厚厚的药典送到了冯里正那里。至于她自己的日常用药,棘大夫已经把用法用量说得很明白,让她以后自行去药房配置。偶尔遇上拿捏不定的,冯招弟和冯盼弟也能根据药典上的图文做出判断,三两下帮自己的娘亲解决难题。
两姐妹十分思念她们的幺幺,日夜都在盼望对方的归来。可她们等啊等,始终没有等到棘幺幺,反而等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大肚子姨姨。
那个姨姨是年后被爹爹带回来的,县里的大夫说了,姨姨的肚子尖尖的,肯定能给她们再生个弟弟。两姐妹不知道姨姨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们的母亲原本就笑得少,姨姨过来后,更是再也没笑过。
今年,冯招弟和冯盼弟的父亲没有去县里做工,家里的氛围很是压抑。两姐妹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生怕爹爹和奶奶合起伙儿来欺负娘亲。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事情的走向果然像两姐妹担忧的那样变得糟糕,姨姨过来后,欺负娘亲的人果然变成了三个。冯招弟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觉得自己长大了,便加入战局和李三娘站到了一起。
第119章 山有荆 园有棘 31
从此,冯老大家里天天都是鸡飞狗跳的,听得隔壁的郑大嫂连连叹气。最严重的那次,是一个天气特别好的晴天。冯招弟记得很清楚,她们家是在朝食后吵起来的,家里的碗碟被她爹爹砸了一地。
李三娘怒极,扑上去撕咬道:“你还敢摔碗,你怎么敢?我现在才知道,你去年根本没有生病!矿场发的月钱都被你花到那个女人身上了,全不顾家里老小的死活!”
冯老太太看见自己的儿子吃亏,勃然大怒,当即放下孙子跑过去撕扯儿媳妇的头发。冯老大跺了李三娘一脚,当然,没成功。李三娘直接把他掀到地上,骑上去老拳加身。冯招弟见妈妈不敢对奶奶动手吃了很多亏,便和冯盼弟一左一右地去拉老太太的手。
老婆子根本不在意孙女儿的死活,大力一甩,把年幼的冯盼弟直接甩到了地上。李三娘从丈夫身上跳起来去保护自己的女儿,冯老大骂骂咧咧地爬起身,随手抄了个条凳朝媳妇儿头上砸去。
李三娘把小女儿护在怀里,一边给她揉后脑勺一边凄厉地诉道:“你自己在外面鬼混就算了,怎么还敢把脏病带回来!你怎么敢?你对得起我们娘仨吗?你对得起吗?”
“你他妈说谁脏呢?!”冯招弟眼里的那个姨姨原本在一边看戏,听到这话当场摔了瓜子,随手从矮桌上抓了个瓷杯砸过来。李三娘一扭一闪,先是避开了亲夫的板凳,然后又躲开了那个陌生女人的茶盏。
这一日,冯老大家里打成了一团,家里能砸的都砸了,什么也没剩下。
后面的细节,冯招弟在多年后已经记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额头在何时流起了血,也看不清娘亲奇快无比的身法。奶奶的尖叫刺得她鼓膜生疼,爹爹倒在地上,身下是好大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至此,平静了很多年的冯家湾终于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这件事严重到冯里正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连忙派儿子去县里请官差了。
官差请来后,直接将神情呆滞的李三娘锁走了,罪名是谋杀亲夫。老太太嚎了三天三夜,连宝贝孙子饿了没饭吃都没管。
没有人知道李三娘后来怎么样了,村里的姑娘媳妇儿们求到老里正那里,让他去县里打听打听李嫂子的下落。老里正被大儿子用独轮车推到城里,厚着老脸去跟一个征过粮的老伙计套近乎。那人喝了他的酒后,疾言遽色道:“你管那个刁妇做什么?谋杀亲夫,这可是恶逆!”
恶逆,指的是殴打、谋杀尊长及亲夫,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唐时,恶逆之人不分首从,一律处斩。等到明清,则一律凌迟。
李三娘在大牢里蹲了很久。
头一个月,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不知今昔何日。她并不是故意要打死那个男人的,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凌迟处死。那件事情发生后,李三娘整个人都是懵的,一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她知道自己力气大,却没想到,自己的力气在盛怒之下会大到这个地步。这一年来,李三娘固然已经不再畏惧自己的丈夫,可面对县里天神一样的官差老爷,却仍是极度惊惶无措。这导致她错过了最好的脱身机会。
之后的几个月里,李三娘终于从一系列剧变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真的谋杀了亲夫,也真的要被凌迟。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被押去行刑的途中看到了一阵耀眼的银芒。
有人站在银色的雨中,对她厉声喊道:“快跑!”
青亭县出了这么一件大案,那一日聚在路边看热闹的百姓是很多的。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袭击了官差,惊得县人四散奔逃,跟决堤的洪水一样。
反应过来的官差纷纷拔刀,朝那个始作俑者围了上去。棘大夫混在百姓里,一边逃命一边利用点射催发银针,还抓住机会朝死囚抛出了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大声喊道:“快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李三娘准确无误地接住匕首,三两下斩断了自己手脚上的桎梏。这位妇人解开脖子上的枷项,最后回望了那位大夫一眼,跺了跺脚,泪眼模糊地从相反的方向逃离了原地。
从此,她将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从此,她将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另一方面,她也将获得自由,获得新生。这一点,是她很多年后在长江的连珠水寨里扛着大刀琢磨明白的。
那支匕首的刀柄里,还藏着一块金子和一剂药方,这个方子彻底治好了李三娘的隐疾。
冯老太自从自己的儿子横死后,日子过得格外艰难。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新进门的女人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佛爷,老太太但凡敢在她面前摆婆婆谱儿,那人能跳起来骂她三天三夜。冯老太顾忌着自己的小孙子还在那女人手里,百般忍耐。家里新添了个婴儿花销大,老太太没钱使了,就用七两银子把大孙女卖给了邻村的老光棍。
这一年,冯招弟的周岁还不满十二,但在老太太眼里却算长成了。老光棍推着个独轮车过来接人,冯招弟的手脚被绑得紧紧的,嘴里塞着块破布,脑袋上还罩着一个红帕子,什么也看不见。小姑娘跟牲口似的被绑在车上,只听见妹妹在后面拼命挣扎追赶的声音,哭着喊着要她别走。
苍茫的雪道上,两姐妹被生生分离,大的被绑在独轮车上动弹不得,小的在后面滚得浑身是泥。冯招弟的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呜呜呜的发不出声音,像是幼狼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