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是不可能放松的，少年的耳尖微微发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盛无崖依旧带着荆无命在李三娘家帮忙，不到三日便割完了她家的所有稻谷。稻子打完后，中秋近在眼前。李三娘的婆婆嫌打谷子期间花销太大，又想着自己的儿子也没回来，便不让媳妇儿准备节礼，打算中秋那天随便煮点玉米糊糊应付一下了事。

盛无崖从郑大嫂那里得知了李家的八卦，便邀请三娘带着两个女儿来她这里过节。李三娘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不好去，她会跳起来的。”妇人话里的 “她”，自然指的是自己婆婆。

李三娘去不了，冯招弟和冯盼弟倒是没关系。两姐妹一到十五那天，一大早就在家里好一番梳洗，打扮得格外漂亮干净。李三娘给两个女儿用红绳子编了头发，又新烤一炉桂花馅儿的月饼，太阳偏西后便拿来一个小背篓，把月饼、米酒，以及她连夜脱壳的几斤新米放进去，对姐妹俩叮嘱道：“你们俩要乖些，不要给幺幺添乱。”

冯招弟点点头，主动背起了那个重一点的竹篓。至于冯盼弟，她才五岁，背不了太重的东西，李三娘只给她的小篓里塞了一大束新鲜的桂花。

两姐妹就这样手拉着手出门了，身后是奶奶一连串恶毒的咒骂。

姐妹俩抵达棘幺幺家后，正在厨房里准备食材的盛无崖一看到那框桂花便眼睛一亮，美滋滋道：“知我者，三娘也。”

女郎擦擦手，从库房里翻出一个大肚子的青瓷斛，盛满清水后将桂花插了进去。之后，这个插满金桂的瓷斛被棘大夫放到了主厅，一块搬过去的，还有摆满了各类食材的木架子、碗碟，以及一个太极形的阴阳铜锅。

没错，盛无崖精心准备的中秋大餐就是火锅，有什么能比得上大家伙儿一边赏月一边聊天一边涮锅子开心呢，不着急的话能涮到半夜。

火锅的汤底，有菌菇和骨汤两种。食材则有女郎刚宰的公鸡，泡发后的各类菌子、笋干、蕨菜，新收的夏萝卜，水淋淋的香菜、莴笋，还有她从青亭县买回来的羊肉、羊杂，鱼生、豆腐、山药、芋头等物。

这次去青亭县买菜，盛无崖还顺便给惜墨轩交了一下新描的画稿。李昌岳送了她一盒特地准备的十色月饼，什么馅儿的都有。因盛无崖家里还有自己做的咸口月饼，再加上李三娘送的桂花馅儿月饼，导致这天晚上光是摆在外面的月饼都有十来种，晃得冯招弟和冯盼弟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除了月饼外，女郎还准备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和雪梨，洗干净了和月饼一块儿放到了桂花边。至于饮料，她给大人准备的是李子酒，给小朋友准备的是青桔蜂蜜水。

备好所有的食材后，盛无崖洗干净手，拉着荆无命和两个小姑娘一块儿围坐到了主厅的石炉前。

石炉里的木炭烧得正好，鸳鸯锅里的汤底正汩汩冒泡。主厅大开的窗子里挂着一轮刚出东山的明月，金色的桂花和鲜果月饼摆在一起，暗香弥漫。

盛无崖拿起筷子，冲另外三人笑了笑，嘱咐道：“我提前说好啊，幺幺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可不能浪费，咱们今晚务必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冯招弟和冯盼弟连连点头，口水直流。另一边，黄大王和黑将军也干起了自己的鱼生鸡胸水煮蛋大餐，物我两忘。盛无崖分别下了一点菌子和鲜肉到铜锅里，然后开始教众人调蘸水。

“蘸水嘛，首先，香油少不了！”女郎说着，便舀了一勺芝麻油到自己碗里。荆无命和两姐妹有样学样，连香油的量都控制得和棘幺幺一模一样。

“其次，生抽香醋、蒜茸葱花还有白糖，也是少不了的。”女郎接着说道。

“香菜、藤椒、茱萸、花椒这些东西，你们看情况加。能吃的就多放点，不能吃的就少放点。”

荆无命听了这话，往碗中夹了好多香菜末。冯盼弟碰都不碰那东西，只顾着给自己的小碗里加她最喜欢的蒜茸。冯招弟吃得比较均衡，什么都来了一点。盛无崖为了弥补没有辣椒的遗憾，疯狂舀了好多藤椒茱萸回来，想以此提升辣度。

菌汤锅里的菌子烫熟后，女郎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浓浓的菌菇汤，安利道：“来，你们先尝尝这个汤。这碗头汤可是火锅的精髓，错过了就可惜了。”

荆无命从女郎手里接过菌汤，还没来得及入口，眼睛就已经睁大了。冯招弟和冯盼弟喝完汤后，香得话都说不明白，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好好吃！”

火锅是一种每当你觉得自己吃饱了，但歇一歇就还能再涮上一轮的东西。这天晚上，四人涮完了羊肉涮鸡肉、烫完了羊杂烫鱼生，野生菌的鲜香和肉骨头混在一起，吸满汤汁的玉米粉配上山药白菜，比什么都好吃。冯招弟甚至因此陷入了选择困难症，不知道夹什么好。毕竟她肚子有限，莫说铜锅里怎么也捞不完的鱼肉，就说幺幺额外准备的月饼果子蜂蜜水，她也想全都尝一尝啊。

屋外，明月越升越高，冯家湾被笼罩在一天一地的清辉里，走夜路都不用提灯，仅靠月光就能视物。

中场休息时，四人凑在一起聊天。荆无命和两个小姑娘没什么好说的，三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听棘幺幺讲话。

盛无崖似乎有些醉了，熏熏然道：“来，听幺幺给你们报个菜名，天下间所有好吃的，没有幺幺不知道的！”

“哇……”两个小朋友哇声一片。

“咱们先从地上跑的说起啊……要说这地上跑的，就不能不提鄂托克阿尔巴斯的山羊肉、丰都的牛肉、金华的两头乌、天祝的白耗牛，还有阿拉善的双峰驼、广汉的缠丝兔、金华的大火腿，以及泰和的肥乌鸡。”

“水里游的嘛，嵊泗的贻贝和东港的大黄砚都是极好极好的。桐江的鲈鱼、宁德的黄鱼、潜江的龙虾、阳澄湖的大闸蟹也都不差。此外，还有舟山的三疣梭子蟹、带鱼、南日岛的野鲍、北海的生蚝，那更是吃一次就忘不了。”

“啊，对了，海里还有一种叫‘星鳗’的东西，身子长长的，两侧有一排白色的小星。星鳗简直是人间极品，好吃得能让人原地起飞。渔民把它们捕来后晒干，吃的时候只需要蒸一蒸就好，什么调料都不用放，能下一整碗白米饭。”

冯招弟和冯盼弟把口水咽得咕咚咕咚的，感觉自己又能去接着涮火锅了。

荆无命则听得神思不守，好半天后才幽幽道：“舟山在哪里？好些地名我都没听过……”

盛无崖喝了酒舌头有些大，尬笑道：“舟山是我家乡那边的叫法……你们这儿的话，指的是宁波府定海县的滃洲。”

“幺幺好厉害啊！幺幺居然去过那么多地方！”冯盼弟拍起了手。

“我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去过。”盛无崖谦虚地摆了摆手，继续道：“来，你们还想听什么？随便提！”

“外面有什么好吃的大米吗？”冯招弟举手问道：“有咱们村里的大米好吃么？”

“这可就多了。”女郎挑眉一笑：“五常、盘锦、宁夏、佳木斯、兴仁、从江的大米都很好。如果不拘泥于稻米，白城的绿豆、穆棱的大豆、湟中的燕麦，以及隆化的小米也都是极好极好的。”

“外面有什么好吃的果子吗？”冯盼弟看了看棘幺幺家饱满多汁的水蜜桃问。

“好吃的果子啊，那可太多了，说不完的。”女郎饮了一杯李子酒，继续道：“比如蜜桔，要以宜昌、南丰、寻乌、大埔等地为佳。脐橙的话，就不得不提一嘴赣南、奉节两个产地。若是柚子，长寿的沙田柚、常山的胡柚、梅州的金柚、以及遂宁的矮晚柚也都是不错的。”

“至于猕猴桃，就是你们在山里见过的猴骚子啦，猴骚子要以苍溪、眉县、周至、水城、修文产出来的最好吃。香梨的话，库尔勒、晋州、泊头的品种均是极有名的。若是想吃芒果，得去百色、三亚、攀枝花等地……”

冯招弟和冯盼弟根本不知道芒果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俩发挥想象力，用自身已有的经验去揣测那些从未听过的水果。

说着说着，四人果然又饿了，不约而同地回到灶前又涮了一轮。两姐妹涮完锅子后瘫在地板上，懒洋洋地听着棘幺幺描绘吐鲁番的葡萄干、三亚的甜瓜、策勒的红枣、文成的杨梅、云霄的枇杷、博白的桂圆、增城的荔枝，还有麻江的蓝莓……

两姐妹终其一生都没能忘记这个中秋。

她们永远都记得，在那个明月皎皎的夜晚，无所不知的棘幺幺端着酒杯，给她们说着宜宾的芽菜、彭州的莴笋、陈集的山药、忠州的豆腐乳、安丘的大葱、赣南的茶油，以及杞县的大蒜。

她们从幺幺口中知道了九寨沟的蜂蜜，合川的桃片，辽中的玫瑰、普洱的咖啡；知道了贺兰山东麓盛产葡萄酒，安吉盛产白茶，泸州有一方老窖，福州有成片的茉莉花。她们知道了武夷山的大红袍是贡品，洞庭湖的碧螺春清香袭人；知道桂林有上好的罗汉果，还知道长白山里有大人参。

这一晚，两姐妹终于知道了山河之广，天地之大。

第112章 山有荆 园有棘 24

火锅涮完后，冯招弟和冯盼弟是被她们的棘幺幺和荆叔叔背回去的。彼时，月上中天，流光若水，两姐妹在桂花香中沉沉睡去，只觉得无比安心。

中秋之后，棘大夫家的梨子熟得更多，吃都吃不过来。这样水果因汁水太多不能久放，盛无崖便把熟透的果子摘下来，给李三娘、觉大爷、冯里正、郑大嫂、顾六嫂等交好的人家送了过去。

万历二十年的第一场秋风，是从处暑后的第二天刮起的。中秋过后，冯家湾的男丁们在秋风中陆续离村，再次去青亭矿场做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