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无崖出门时,天上的雨还小,回去的路上,雨越来越大,白茫茫的如云似雾。女郎手脚强健又走惯了山路,即便下雨天道路湿滑,走起来也不怎么费力。荆无命仍然站在后山的玉米地旁,头上戴着斗笠,脚边放着一把撑开的油纸伞。黑将军蹲在伞下,一闻到主人的气味就欢快地摇起了尾巴,朝着后山大喊大叫。
少年抬起头,触目而来的仍是后山的茫茫雨雾,半点不见那个女郎瘦削的身影。
两刻钟后,棘大夫的影子在林中若隐若现。黑将军腾地一下从油纸伞里冲出去,朝自己的主人飞奔而去。
少年站在原地没动,只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雨中抓狂道:“啊啊啊啊黑将军你别在泥里打滚啊!走开走开,别往我身上跳!啊啊啊啊我的裙子!”
离得近了,荆无命终于看清了那个崩溃的姑娘。那人肩上背着满满一筐的绿叶,下半身全是梅花状的泥印,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黑将军兴奋地绕着主人转圈圈,转得心满意足了再甩一甩身上的泥水,甩得女郎一身狗毛。
盛无崖看着雨中面无表情的荆无命,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把它放出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女郎打量了他好几眼,痛心疾首道:“我不管,你得给它洗澡!”
话虽这么说,但荆无命的左腿和右手还打着石膏,干不了给黑将军洗澡这种高难度的活儿。盛无崖认命地把大黑狗关进柴房,往浴室里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温水,开始和不喜欢洗澡的黑将军斗智斗勇。不久后,浴室那边传来了杀猪似的惨叫,黄大王嗖的一声窜到了房梁上,似乎被吓得不轻。
荆无命坐在主厅外的檐廊下对着春雨发呆。许久后,女郎顶着一脸倦容走到廊下,把黑将军和毛巾一股脑儿地塞到少年怀里,有气无力道:“你给它擦个毛吧,我先去忙了。”
少年从善如流地接过大狗子,紧紧地箍在怀里,生怕它跑了。等女郎走远了,年轻人瞪了狗子一眼,吓得大黑狗呜咽个不停,规规矩矩地夹紧了尾巴。
简单地给自己擦了擦湿发后,盛无崖连衣服都没换,在厨房里三两下地将斑鸠叶淘洗干净了。之后,她起锅烧水,把这些富含果胶的绿叶统统扔了进去。两分钟后,斑鸠叶被烫软,盛无崖熄灭了灶膛里的火,把熟叶子捞起来放到了一边。
接下来,就是制作斑鸠叶凉粉最费力的工序:揉搓榨汁。盛无崖果断把这件麻烦事甩了出去,将木桶、筲箕搬到主厅,隔着窗户对荆无命似笑非笑道:“又到了考验你臂力的时候了……”
年轻人才给狗子擦完毛,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用檐下滴成一线的雨水洗净了双手。
盛无崖把筲箕放到木桶上,又搬来一把高度适中的椅子,叮嘱道:“你就坐在椅子上用左手揉就行,其它的不用操心。揉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要不然斑鸠叶的汁水很容易凝固,把筲箕眼全部堵死。记得每片斑鸠叶都不要浪费,要揉得只剩叶脉为止,知道了吗?”
荆无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木桶边,点了点头。
“那你先坐下来揉两把,我看对不对。”
少年果然记住了女郎吩咐的每一个要领,手速非常快,快到拉出了残影。盛无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自己又忘记这人会武功了……
安排好工具人后,女郎这才有空整理仪容,换了身洁净清爽的干衣服。之后,她回到厨房,打算蒸一锅大米出来,当做今明两天的主食。
在没有电饭煲的时代,煮大米主要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把生米洗净后装到一个大瓷钵里,加入一截指骨那么深的水,直接上火蒸。另一种则是水开后把生米倒进铁锅,等米粒煮烂了再舀出多余的米汤,用小火慢慢闷干。这两种方法,前者胜在方便快捷,后者胜在有米汤和锅巴。
米汤泡饭,又养人又香;锅巴磨牙,又酥脆又焦黄。
盛无崖今天有点累,不想搞那么麻烦,就直接上火蒸了。斑鸠叶在荆无命的卖力揉搓下,很快消失殆尽,变成了一大桶绿绿的液体。女郎用草木灰调了一碗灰水,和斑鸠叶汁混匀,然后把木桶提到了阴凉处静置。
半个时辰后,汁液凝固成形,成功变成了斑鸠叶豆腐,又滑又嫩。当天晚上,棘大夫家的伙食格外丰盛。除了斑鸠叶凉粉外,女郎还用这种绿色的豆腐和小白菜烧了个汤,又和泡菜坛子里的春笋黄瓜爆炒,做了个酸口的香煎斑鸠豆腐。她背篓里的那点木耳和香蕈则和腊肉炒在了一起,格外下饭。
两人坐在主厅用饭时,外面的雨仍旧哗啦啦地下个不停,能见度非常低。盛无崖点亮一盏油灯放到高处,在摇曳的火光中夹起一块香煎豆腐,美滋滋道:“斑鸠叶能一直采到七月份呢,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荆无命尝了尝爽口的凉拌豆腐,突然道:“柴房边的樱桃红了。”
“真的?!”盛无崖大喜,端起饭碗走到檐廊下,仔细地瞧了瞧雨幕中的樱桃树。
半晌后,她重新回到主厅的饭桌前,愉悦地笑了起来:“确实开始变红了,再等几天,樱桃就甜了。”
“今年的樱桃树结了好多好多果子,咱们到时候做樱桃蛋糕吃吧!”
一听到蛋糕两个字,少年的眼眸便不自觉动了动。
盛无崖沉浸在樱桃大丰收的喜悦里,感慨万千道:“幸亏我当初花重金购置了月影纱啊!”
棘大夫家今年的樱桃,鸟雀一个都没分到,气得附近的乌鸦故意往月影纱上拉屎,嘎嘎乱叫。
第102章 山有荆 园有棘 14
斑鸠叶豆腐做好后,盛无崖一时也吃不完,便切成大小适中的豆腐块,统统泡在了水盆子里。
樱桃陆续变红后,有赖于顾六嫂家的水牛还没出哺乳期,盛无崖如约做出了一份精致樱桃蛋糕,又甜又香。这次借水牛奶时,顾六嫂无视了棘大夫的推辞,硬是给她多挤了两碗。原材料变多了,女郎的樱桃蛋糕也做得格外大,分给冯招弟、冯盼弟以及顾六嫂一家的分量也格外多。
作为整个冯家湾唯一的一棵樱桃树,棘大夫这里虽然偏僻,但樱桃成熟期间却吸引了好大一波小屁孩,天天蹲在树下流口水。盛无崖热情地招待了这群小朋友,爬上梯子摘了好大一篓,淘洗干净了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兜。
小屁孩分到樱桃后,有的当场吃完了,眼巴巴地望着主人还想要。有的则细声细气地给棘幺幺道谢,一颗也舍不得吃,打算捧回去带给家里人。还有几个皮猴子,吃完了自己的就惦记别人的,若不是盛无崖看着,恐怕会直接动手抢。
正所谓樱桃好吃树难栽,前些年郑大嫂等人也不是没来求过种子,打算自己种一棵出来。只可惜一把樱桃籽撒下去,能发芽的只有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的小苗苗里能长成好树的又只有十分之一。而等到这棵来之不易的小苗苗挂果,还得再花上五六年,且并不是只要足够耐心就可以修成正果的。没有经过嫁接和精心侍弄的樱桃树,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很难入口,这就是冯家湾为什么只有棘大夫这里有樱桃树的原因。
盛无崖的樱桃再多,也禁不住这群小孩天天过来讨。她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得每日天不亮就爬起来把红掉的樱桃提前摘走,徒留一些青黄相间的果子挂在树上做做样子。荆无命观察了一段时间,总结道:“来你这里的小孩没有一开始那样多了,这几日天天过来守的都是几个熟面孔。”
“乡里人打交道讲究有来有往嘛。”盛无崖解释道:“有的小孩父母会管的,一次两次尝个鲜还可以,天天来就要挨打了。”
“看来也有人不管。”
“所以我这个坏幺幺提前把红樱桃摘掉了嘛。”女郎眨了眨眼睛。
荆无命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群孩子里,有两个不太守规矩……”
“啊?”盛无崖来了兴趣:“他们怎么不守规矩了?长什么样?”
“那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似乎是两兄弟。”少年坐在檐下,将自己看见的事情缓缓道来。
那日,盛无崖不在家,黑将军也被牵走了。两个小屁孩在周边转了好久,以为棘大夫家真的没人了,便偷偷摸摸地跑到柴房边想要不告而取。
就在两人钻到纱帐子里动手时,主厅的木门突然大开,一个拄着拐杖的高个子男人蓦然出现在檐下,像个鬼魂似的一言不发,吓得两兄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盛无崖听了少年的描述,肯定道:“那是冯家湾觉大爷家的两个孙子,大的叫冯富,小的叫冯贵。”
一提起这位觉大爷家里的经,女郎禁不住叹了口气,头疼道:“那两兄弟被养歪了,惯常喜欢偷鸡摸狗。眼下他们还小,其他人也懒得计较,等他们再大一些,十有八九要被人蒙住头打断腿的。”
“大人不管么?”荆无命疑惑道。
“管啊,怎么没管!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小的那个还被他爷爷吊起来打呢。打得浑身青紫,后来还是我给治的伤。”女郎一边说一边比划,给少年详细地描述了觉大爷用来绑孙子的绳子有多粗,觉大爷用来抽孙子的毛竹枝枝有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