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女郎去而复返,端来了一碗清水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你睡了这么久,嘴巴里一定很苦,先用清水漱个口吧。”他听见那个姑娘这样说道。

少年在女郎的帮助下坐起身,乖顺地往嘴里含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地漱起了口。漱完口后,那人也不等大夫吩咐,自顾自地端起药汁一饮而尽。

“你这会儿应该很饿,但药后不宜即刻进食,再等两刻钟左右吧。”盛无崖又道。

荆无命这会儿已经没有早上那么难受了,也完全不觉得饿。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郎,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两刻钟后,盛无崖端来一碗粘稠的米汤,对少年说:“来,喝碗米油,这个对身体好。”

荆无命不知道米油是什么,却将那东西一口气喝光了。那位大夫似乎全然不会武功,对环境的感知也很迟钝,自顾自地唠叨道:“其实用小米粥熬米油才是最好的,可惜我这会儿没有小米,下次得去青亭县买点回来……”

喝完米油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女郎收走瓷碗,点起油灯,坐在矮榻前像哄小孩儿一样对少年说道:“睡吧,睡吧,再睡一觉就好了。”

荆无命并没有因为对方小视他的语气而感到不快,他甚至很喜欢那种语气。很多年前,当他还在街上流浪时,见别人家的妈妈就是这样哄自己家的小孩子的。

于是他乖顺地缩回了那个温暖馨香的被窝,像只找到了栖身之所的小狼,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獠牙。

荆无命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壮,只这么睡了一夜,感冒第二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病中出了不少汗,如今虽然风邪离体,头发却又黏又腻,着实不成样子。少年自从左手能动后,个人卫生一直都是自己在处理,从未假手他人。可眼下的他,右胳膊和左腿到底还打着石膏,洗头这件事,难度实在不小。

原本,少年还可以因天气凉不怎么出汗苟一苟,如今发了回热,他的头发很快就糟糕到盛无崖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这天,女郎看外面天气不错,便提议道:“要不,我给你洗个头吧?”

以往她说这话时,少年从来是想都不想,断然拒绝。如今听到这话,那人却跟转了性似的,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

盛无崖一脸懵逼,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的?

农村洗头,多用草木灰,有条件的可以用皂角、淘米水之类的材料。草木灰要以木槿、侧柏的灰烬为佳,用的时候将它们用细布包起来,在热水里泡一泡,能搓出一点泡沫去油去屑。

若是用皂角洗头,须得先将它们放到热水里煮一煮,等锅里煮出白沫了才能用。皂角还可以暴晒后捣碎,熬成粘稠的黑色液体,放凉后装进罐子里密封起来制成头膏,随取随用,非常方便。淘米水不能直接用,而是需得攒一攒封到罐子里发酵,数日后取出来,长期使用头发会又黑又顺。

盛无崖平常洗头,多用自制的皂角膏。她让荆无命平躺在榻上,用一个小木枕垫着对方的脖子,得意道:“让你看看Tony老师的手艺!”

“什么叫托尼老师?”少年平躺着,直视着女郎的眼睛问。

“是我家乡的说法啦,指的是专门给人洗头、剪头的人。”

“你家乡在哪里?”少年又问。

盛无崖掐指一算,高深莫测道:“也许在四百年后。”

“……”

荆无命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际那里,不起毛不分叉,又黑又亮。盛无崖先给他里里外外的用温水浸透了,然后从罐子里挖出一点皂角膏,在手心揉出泡沫,全部抹了少年的头发上。

女郎将修长的十指插进年轻人的发间,先用指甲轻轻地剐蹭了一会儿头皮,然后用柔和的力道一寸一寸地按压起了对方的穴道。

按摩头皮时,少年明显感到了惬意,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却又坚持着不肯睡去。盛无崖看见了,便说:“你还是闭上吧,在我家乡,Tony老师洗头时大家都习惯闭目养神呢。”

听了这话,荆无命果然不再坚持,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那模样,怎么说呢,就跟黄大王被主人撸到痒处,整只猫都融化了似的。

屋外的雨仍在下,女郎给少年洗完头,突然在石榴树上看到一点殷红,开心道:“我的石榴开花了,这花能开一个月呢。”

彼时,桃花将谢,少年顶着一头半干的长发,看了看屋外的绿树,又看了看女郎含笑的唇角,似乎也感受到了花开的喜悦。

第100章 山有荆 园有棘 12

四月,榴花如火。山野间各种各样的莓子到了成熟的季节,冯家湾的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往山里跑,在日常放牛割草的间隙里到处寻找这种时令野果。

荆无命整个人都变了很多,最大的变化体现在没以前那么闷,会主动找盛无崖说话。比如他看到那些兴高采烈进山的孩子,会困惑道:“这样没关系么?若是碰到野猪怎么办?”

“放心啦。”盛无崖坐在地坪上,一边打磨自己的竹篾一边回道:“他们机灵着呢,不会往深处走的,何况还牵着牛带着狗呢。”

这天下午,冯招弟和冯盼弟割完草后往棘大夫家跑了一趟,害羞地捧出两包用叶子包起来的树莓,说是要送给她们的棘幺幺。盛无崖“哇”了一声,赞道:“你们好厉害啊,居然采了这么多!”

冯招弟有些自豪,攀上幺幺的耳朵压低声音悄咪咪道:“幺幺,我们把那个地方告诉你,你也可以去采,那里有好多好多刺泡儿!”

盛无崖把两个小朋友领到厨房,给她们洗了洗手擦了擦脸,又取出点心,一边投喂一边说道:“那幺幺就不客气了,明天就上山去采。这些泡儿你们拿回去自己吃吧。”

两姐妹腮帮子鼓鼓的,疯狂摇头。

盛无崖想了想,便收下了一小半,接着劝道:“那幺幺拿这点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带回去给娘亲好不好?”

冯招弟和冯盼弟当然还是不愿意啦,铁了心要把这些刺泡儿全部送给棘幺幺。幸亏这两人还小,没有掌握成年人在三推四拒时疯狂拉扯的技巧,盛无崖把两姐妹一顿忽悠,成功让两人晕晕乎乎地捧着自己的树莓回家了。

这期间,女郎借着给两人洗手洗脸的空档,仔细检查了小姑娘的身体,没再发现新的掐痕。

送走两个小姑娘后,盛无崖把树莓洗净,端到主厅跟荆无命一块儿分享。洗净后的树莓被精心装在了一个漂亮的白瓷碟子里,颗颗殷红饱满、馥郁多汁,看起来极为诱人。

盛无崖挑了一颗最大最红的,用指尖捏着在少年面前晃了晃,问道:“这个你吃过么?”

荆无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我小时候在故乡吃过。”盛无崖说:“我们那里有人专门去山上采来卖,卖得可贵了。”

“冯家湾的人把这东西叫做刺泡儿,我老家的人把它们叫做四月泡,也有人将其称之为牛奶泡、山泡儿,其实指的都是一个东西。”女郎把那颗最大的树莓放到少年手心,用食指沾了点水,在桌子上写下了“泡”这个字。

“实际上,这东西不叫泡,而是藨。”盛无崖把“藨”这个字写到了“泡”的旁边:“这两个字切音一样,只是声调不同,泡是仄声,藨是平声。冯家湾的人虽然喊的是‘刺泡儿’,但声调却是‘刺藨儿’。藨,按《说文解字》的记载,即为‘莓’也。”

至于刺藨儿为什么会变成刺泡儿,只能说“藨”这个字实在是太复杂太难记了,怨不得老百姓弃之不用。

说到这里,盛无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我差点忘了!这个时节山里除了树莓还有草莓!”

“草莓?”荆无命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