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明讲,他家小世子才三岁,早着呢,老爷舍不得嫁到蜀中,胡乱周旋着,没应。这事情,大约还得瞧乔老太太的意思,老爷太太都不好私自做主。”
正说话,倏闻卧房窗户里透出奚缎云懒懒的音调,“韫倩来了?”
“嗳。”韫倩忙捉裙迎进门,恰好奚缎云卧房里打帘子出来,她端正地福了身,“姑奶奶前两日伤风好些没有?我拿了铺子新到的料子来,给姑奶奶与奚绨裁衣裳穿。”
奚缎云连连点头,拉着她的手到榻上坐,“我的儿,说了几遭不要费事,你又拿东西,家里也不缺,何必费心?我瞧你颜色可不大好,是不是你家太太又往你府上伸手?”
“嗨,日日都伸手。”韫倩蛮大无所谓地笑笑,“昨日使人来问我要些料子,我借故没给,她倒好,直接使人到铺子里拿去了,拿了两匹妆花缎,不多,也就罢了。”
奚缎云叹了声,慢悠悠摇头,“不好,你是做买卖的,开支进项都要一样样算清楚,家里的事是家里的,铺子里的事是铺子里的。依我看,你给铺子里打声招呼,不要轻易给她,她到家里去要,你给多少,那都是你们的私事。官中不好随拿随要的,长此以往,亲戚又多,这个去拿那个去要,掌柜伙计可就要犯难了,是给还是不给呢?我不是要教训你,好孩子,我是为你好,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薄薄的晴光撒在韫倩笑颜上,“姑奶奶讲得有道理,我们太太,白拿了一回,岂有二回不拿的道理,是我疏忽了。”
“你如今当家,凡事千万多留心。”说话间,红藕抱着奚绨进来,奚缎云与她打个眼色,与韫倩笑笑,“我的儿,小丫头睡了,你与红藕说话,我去烧饭。你老爷今日恐怕得耽搁在宫里,你与我一道吃饭,我烧几样你爱吃的。”
韫倩点头应下,吃过午饭又逗弄奚绨一会儿适才归家。登舆时太阳高悬,日影正中,想着回去又是睡觉,醒时无聊睡也无聊,韫倩便吩咐驾车的小厮绕着街市多逛逛。
在东门外大街上徘徊一阵,走到岔路,倏闻一连串炮仗响,人声鼎沸,锣鼓喧嚣,热闹非凡。韫倩撩开车窗帘瞧一眼,见是对面街上围堵观叹,簇拥着一支礼乐队伍,抬着数十口??红大箱,担子上扎着红绸巾,箱笼贴着大红?肿帧?
韫倩张眼望一阵,因问:“是谁家送嫁妆呀?”
“吏部尚书翟大人家。”莲心窥窥她的脸色,只瞧见个纤细的后脖颈,与阳光勾勒的下巴,瞧不见神色,“明日施兆庵迎他家三姑娘进门,今日送嫁妆过去。”
须臾静默后,韫倩丢下帘子转回脸来,神色如常,“你倒记得清楚得很。”
莲心只笑一下,隔着帘子吩咐小厮,“不逛了,回家吧。”
小厮驱转岔路,喜海便由韫倩身边汹涌奔腾而去。翟家三姑娘叫翟春楼,早时节京中便议论开了这门婚姻,吏部尚书入列阁台,又与次辅施家联姻,堪得上世间至美满登对的姻缘。
对这位翟三姑娘的芳名,韫倩早已如雷贯耳。她是谁、什么模样、什么身段、有否熟读诗书、是不是温柔体贴?虽无缘得见,却令韫倩心陷酸海。
酸海飘荡,归到长巷角门,韫倩下了车,晒在大片大片暖阳底下,仍有一丝冷。她在门前驻足,抬头望着屋檐上的太阳,斑斓的光晕像虚无缥缈的幸运,曾光辉地照耀过她,如今又刺痛她的眼。
“怎么每回见你,你都不高兴?”
倏地,哪里钻出缕调侃的笑声,韫倩扭头望去,见郭昭由院墙下一颗繁茂的柳树后头走出来,穿着草黄的圆领袍。那是一种带着隐隐嫩芽绿的黄,好像将将抽芽的柳丝,又或即将枯黄的蕙草,新生与覆灭,春暖与秋凉都汇集在他身上。
他嬉皮笑脸的,良人如玉,只是脸色有些发白,“我想进门去等你的,可你们家管家不许我进,我又不是土匪,我还是你们家的房东呢,就这么待我。”
韫倩见识过他的无礼,对他的话半点不意外,只是懒怠搭理他,捉裙就要登上三两石磴。不想还没跨进门里,郭昭已堂而皇之跑到身边来,大摇大摆地跨进门去,“请我进去吃杯茶总行?不然明年我可涨租子了,你家租着我家五间铺子呢。”
原本上来阻拦的小厮顿住了脚,把韫倩望望,“太太,这……?”
韫倩挥挥绣帕,自顾着擦过郭昭而去,“请到厅上去,叫卢庆招呼他。”
卢庆是卢家的管家,郭昭方才就是叫他借故给拦在门外的,心里堵着气,赶在韫倩身后,“不要他招呼我,他不懂礼数,将客人拦阻在外,何来待客之道?我不同这样没礼的人说话!”
韫倩倏地扭头瞪他,“我也不同没礼的人讲话,况且我是个寡妇,还在孝期,不便招呼你。”
“我也没叫你招呼我啊,你换个人讲理的人来。”
韫倩呕得没话好说,转身走了,遣了个斯文些的小主事在外院厅上招呼他,自回屋里歇息。吃了两块冰镇的甜瓜,谁知就犯起困来,倒在帐中睡了。
再醒来时,业已晚霞低压,日近黄昏,人间静得很,像一场猛火烧过后辉煌的殿宇,废墟里,好似还杳杳回响着旧时的繁管华乐。
丫头刚进来摆好饭,韫倩懒懒地坐到榻上,就见四娘翠烟摇扇进来,脸上带着逗趣的笑,“太太自己在这里吃饭,就不管管人饿不饿?”
韫倩还当是说她们俩,乔挥绢子扫扫榻,“哟,我不管你,你就没饭吃了?罢罢罢,我扫榻相迎,请四娘入席,要不要再请两个唱的来,也学学外头那些男子汉开筵坐花,风流文雅一番?”
“算了,我可没念过什么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翠烟笑嘻嘻坐下,下巴朝门外一挑,“我不是说我,我是说外头那位郭小官人,你把人家放在厅上,就不管了?”
韫倩倏地心一跳,“他还没走呢?”
“走什么呀?!”翠烟将裙拂一拂,胳膊搭在案上,挤得几个碟子磕出悦耳的声响,“从外厅换到内厅,茶吃了二十几盅,茅房就跑了七/八回。厅上坐陪的金宝都快坐不住了,话里话外暗示了他多少遭,他就不走。他是内阁大学士的孙子,官家少爷,又是咱们家的房东,谁敢赶他?金宝使人来问你,见你睡着,只好去问我,我也无法呀,总不能直接开口叫他走吧?”
莲心添了副碗筷搁在翠烟身前,搬了杌凳塌下坐着同吃,“这个时辰,他还不回家,想做什么?未必还要我们招呼他晚饭不成?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
“俗话讲:恶狗怕蛮棍,好女怕缠郎。我看他啊,是预备就这么赖着了,信不信,今日赶他,明日他还来。我看太太,你就出去见他一面,自己家里,谁还敢议论不成?”
韫倩端着碗细嚼慢咽,颜色不改,“随他坐着去,我看天暗了,他还不走,未必要睡我们家园子里?”
谁知这里吃完饭,已见天色倾颓,那郭昭还不说走。急得管家小厮没法子,缕缕来请韫倩。这时节业已掌灯,韫倩不得不使莲心点了灯笼,到前头厅上去。
甫入厅内,见屋里刻意没点灯,好暗里提醒人天色已晚,可那位小爷竟歪在椅上打瞌睡,小厮金宝满脸无奈地陪坐一旁。
迎面见韫倩进来,金宝似如见了救星,忙上去拱手,窃窃议论,“太太,这位爷也忒能说了,从开天辟地说到各地风土人情,小的没读过书,也不懂啊,可磨煞小的了。”
那郭昭在椅上倏地载了下巴醒过来,兀见韫倩在亭内站着,先是洋洋地笑,后把嘴一瘪,摸摸肚子,“你们家也太不讲理了,这时辰了,还不摆饭我吃,我饿得很。”
“饿了就回家吃去。”韫倩冷眼射他,抬下巴使莲心把灯点上,“郭大官人,您这是什么话说的,到人家里来做客,天都暗了还不走,带累我们一家主子仆人跟着服侍你,这就是你仕宦书家的礼数?”
郭昭拔座起来,脸皮能抵得上城墙厚,“我有话要对你说,谁让你躲着不见?我说完就走。”
韫倩闷着瞪他,他也回瞪,谁也不肯服输。见此,莲心偷偷朝金宝招招手,退到廊下。
屋里仍旧静悄悄的,烛火不稳,郭昭就站在韫倩面前,却似窗前阻隔,衷肠难尽。他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把袖口卷起来,将条满是血痕的胳膊递到她眼皮底下,“被我祖父打的。”
韫倩瞥一眼,那上头细细长长的鞭痕,有旧有新,结痂的,流血的,纵横交叠。她别开眼,冷漠地在右边椅上坐下,“与我什么相干?”
春夜潺??,清风如万箭射在郭昭身上,隐隐心痛。他暗自思索,最后豁然一笑,旋坐在左边椅上,“说不干你的事,也不相干,要说与你有关,也有点关联。那日我说我要娶你,你可记得?”
他等一会儿,韫倩没作声,起伏的侧颜似一座冰川。他又笑了,??然地翘起腿,“我记得,时刻记着,回家与祖父一说,他就将我打了一顿,这些日子不来找你,就是给他老人家关在家里打呢。不过我算准了,他也不舍得打死我,瞧,这不又放我出来了?”
他讲得十分轻松,可似有石头沉入韫倩死海一片的心,荡起些微惊骇的涟漪,“郭昭,我可是连话也没同你讲得几句呢,哪里勾起你这些没头脑的想法来?”
“我知道。”他转过眼来,风流倜傥地挑挑眉峰,“我告诉你,又不是逼你答应我,就是想叫你知道,我不是说笑的,你所有对我的猜忌怀疑,都没有必要。放下你那些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顾忌,再来公平地审度我好不好?”
中间的桌上墩着盏银?G,落满一案的灯辉,照不满除此之外的黯淡。此刻的韫倩,好像刚刚历经百劫死里逃生,带着遗恨,只想守着这枯燥乏味的方寸青灯,起码安全。她已经走过比她目光更坎坷的长远路途,也有比她花容月貌所展示的沧桑更加年老,再没有年轻狂妄的勇气去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