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1 / 1)

奚甯却巍然不动,反剪着一只手,怆然望一眼杳杳的田地屋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再看一看。”

举目遥遥田野,远处瞧见许多差役赶着蝼蚁一样的百姓,正四处逃窜。须臾,缺口凿开,水流滔天而来,浩浩方割,连着冲倒了四五丈的堤,一霎扑倒好些刚堆起来的泥沙麻袋,上百差役在水中相互拉着扑腾,眨眼便冲走十来个。

奚甯纵处上地,也淹了膝,幸而泄时势猛,其后冲到十丈开外,渐平些。即便如此,也非人力可挡,上百差役扛着沙围成人墙,被冲走好些。

水势愈发见大,暴雨未肯歇,水已淹到奚甯腰间,暗涌凶悍,稍一泄力便要被冲走,十几名差役如火焚心,不断央求,“大人,先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大人,倘或您在这里出事,叫我等如何对朝廷交代?”

丰年也不住拽他往上走,“老爷,太太还在家呢,您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办?”

奚甯闭一闭眼,到底转了身,艰难地挪步,众人忙将其团团围住,往上游护送。小半个时辰才走出百来丈,地势渐高水位渐低,展目一望,天色混沌,暴雨倾城,水有浮尸,几十亩田地已经没了踪迹,离得近的屋舍,已被洪水吞没半墙,水还在杳杳往更远出奔流。

奚甯心中大恸,他自幼久居京城,久居富贵,年年都有旱涝灾害,不是那个省就是这个县,呈递在他面前的,始终是一些干瘪的数字。时而久之,他已经麻木到不能想象,区区几百亩田,几千生民,竟然是如此浩瀚的一方天地。

雨水混着他的泪,融入浑浊的洪流里,他忽然自嘲地笑,笑自己枉为宰辅,高喊苍生,却也不过是个在宦海里玩弄权术、无所作为的庸才罢了。

雨滴与愧疚压低了他的头,片刻抬眼,迎面在远处水中看见奚缎云,也被十几名差役护着,?J发乱髻,衣裙被雨冲刷得紧贴着皮肤,正于茫茫洪流中惊惶张望着走来。

四目一望,奚缎云又惊又喜,艰难地涉水往前跑,奚甯心一跳,也跟着涉水而来,跑近了,抓着她两个胳膊咬牙切齿,“不是叫你在家等我么?你怎的跟来了?!”

雨声太大,水势太汹,漫天哭天抢地的嘶喊,奚缎云唯恐他听不见,也声嘶力竭地喊:“我不放心你!我才不要在家等、你要是死在这里了,我等不回你怎么办?!”

说着,心也像有场洪流退了潮,露出一点干燥的陆地。她劫后余生地嚎啕大哭起来,抖着手,将他脸上的乱发撇开,捧着他的脸看,“甯儿,我要急死了,他们说你往泄洪这里来了,我好怕……”

奚甯顾不得四下有人,忙将她抱着,“不怕不怕,我有人跟着,不会出什么事。快往上游去,一会儿水淹过来,想走也走不了。”

“你呢?!”奚缎云急了,攀着他的胳膊不放。

“我也去。”

奚甯拉着她,狂雨洪流中艰难跋涉,奚缎云紧紧攥着他几个指节,只怕一撒手,他就消失在茫茫四水中。还未登岸,不想奚甯猛地一弯腰,呕出口血来。

墨云天阴,那汪血渍顷刻被奔腾的水流冲散,但奚缎云还是瞧见了,仿佛就有一场倾城暴雨在她心里下了两辈子,那么久,那么冷,难得有晴天。

断雨零风同样轻袭了锦绣京师,却是温柔而绵密的,像有情人的亲吻,润了花泥,发了春晖,两地或有不同,但两地血脉情牵。

花绸烫了壶葡萄酒,与奚桓共饮,搁下盅,斜倚窗畔,屋檐外挂着一轮满月,风带着雨拂笑了玉容,“咱们的婚书也不知送到荆州没有,娘和大哥哥瞧见了,还不知怎样动气呢。”

“动就动吧,顶多回来打我一顿。”奚甯拿了件桃粉的短褙子披在她肩头,趁势歪着脸亲她一口,眼睛比星还亮,“冷不冷?”

她摇摇头,偎在他怀里,“登封的布政使押到京,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忙起来了?”

“嗯,皇上下令叫我复审这个案子,若他不翻供,大约就能轻松些,只要他供出潘凤来,就能结案。”

“他会招供么?”

奚桓摩挲着她几个指端,背靠明月,潺??地笑,“这就是皇上的高明处了,刑部那么多大人,怎么不叫他们审,要叫我一个新点刑部员外郎来审封疆布政使?还不是因我是奚甯的儿子,叫我亲审,等于把案子交给了爹,那位布政使一瞧,就知皇上是不会再向着潘懋说话,他自然就肯招。”

花绸端起腰,筛了盅酒递他,“等大哥哥与福建的案子办上来,天下哗然,潘家就要倒台了,实乃苍生之幸。我敬你一盅,祝我的丈夫年少功成。”

笑嘻嘻执杯与她相碰,叮当一声,撞出悦耳的欢笑,笑过后,奚桓趁势将她摁倒,窗外细细的雨不知何时,已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桓儿:希望我爹能平安回家打我一顿。

78.夜飞鹊(四) ? ?

微风小扇, 暖雾晴丝,名利场上疏狂,岂知富贵虚唐。自打河南布政使命卢月押解到京, 潘凤慌了神,问到潘懋那里, 这位老谋深算的首揆却只是淡淡摆袖, 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潘凤无奈之下,请来昔日幕僚商议对策,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人人叹气, 无计可施。又寻到单煜晗那里, 谁知单煜晗左右推脱, 借故不见,潘凤大怒,直骂“树倒猢狲散”。刑部那边却一点消息也探听不到, 只如热锅上的蚂蚁,日日煎熬。

却是惠德下令秘审卢月, 奚桓遵旨承办,不过三日,拿下口供呈到宫中。惠德看了声色无异,背影笑得抖了抖, “靠着登封一地,官商勾结,乱市乱民, 竟牟利三百万银子, 朕看潘凤倒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国库交给他, 只怕比你父亲还能挣银子呢。”

奚桓面圣不过两次,不大摸得透惠德的性子,听见提起奚甯,心里颤了颤,跪在地上,把头低埋。

“听说你是奚甯的独子?”惠德由御案上踱步过来,睨着奚桓伏低的身躯打量,“站起来说话,朕不喜欢人动不动就跪。”

奚桓忖度一二,到底提着衣摆站起来,“回皇上,是。”

“奚甯生个儿子,与他一样,都是年少有为。说说,登封的事情,你怎么看?”

奚桓思了又思,索性将反丢过去,“臣想,潘阁老任吏部尚书多年,又担着阁揆多年,单靠这个案子,他手下举荐的那些门生,是不是会上疏求情?是否缓一缓?臣愚见,若有违圣意,请皇上恕罪。”

问得金巧暗暗垂着脑袋笑他奸猾,惠德亦别眼看他,落到宝榻上去,“你比你父亲……”说到此处,顿住了,手指点一点他,“也算难得,毕竟还年轻。索性就再等等吧,等你父亲把荆州的事情办妥了,一齐清算。”

奚桓遵了圣意,告退归家,不想在宫门前撞见潘凤,老远地在两堵红墙间步履匆匆,恰巧他也望见奚桓,步伐倏而慢放,走出股气定神闲的架势来。

奚桓望着这强弩之末,心内暗笑,仍旧按礼作揖,“潘大人这是往内阁去?”

因近日来没风声,潘凤只当是卢月抗住了没有招供,正要往内阁细数卢月往年功绩,妄图死马当活马医,上疏求皇上网开一面。眼前见了奚桓,剪起手冷蛰蛰笑,“世侄进宫,是面圣还是到内阁?”

“回大人,下官是进宫面圣。啾恃?病鞭苫复勾寡郏?面上装出有两分难色。

潘凤瞧见,借故调侃,“怎么,是卢月不肯说出背后主使?我劝世侄一句,这没有事情,叫人怎么开口呢?世侄苦苦相逼,仔细被人参个屈打成招。在官场上,得饶人处且饶人,浮浮沉沉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好比你父亲,在户部任着户部尚书,又任着内阁次辅,还不是说贬就贬了。有人起有人落,今日落明日起,给人留几分活路,就是给自己留几分退路,这个道理,世侄年轻不知事,我来告诉世侄。”

“谨遵大人教诲。”

奚桓拱手送他前去,半晌直起腰来,唇角忽地噙着抹晦暗的笑意,像要由背后扑上去,将其文雅地撕碎。

午晌归家,奚桓往自己屋里换了件鹅黄圆领袍,急着要往莲花颠与花绸一道吃午饭。采薇刚叠好他的补服,回头嗔他,“索性将你的衣裳都装起来,放到莲花颠去算了,免得你日日还要往这里来换衣裳。你去了,大家轻松,岂不便宜?”

紧着往下,又是唠唠叨叨一堆抱怨,“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不小的人了,眼瞧着就要弱冠,日日赖在姑妈屋里,成什么样子?姑妈她老人家,虽说辈分大,到底也是年轻女人,她原是休退在家,你日日缠着她,传出什么话,往后她还怎么嫁人呢?你既敬她爱她,愈发该为她着想才是,怎的不懂事起来?”

奚桓不发一言,片刻踅出门去,渡晴光涉花圃,嗓子眼里哼着调子,好不自在。走到屋里来,见宝鸭熏香,罗帐四垂,墙下绣架上绷着做了一半的芍药,慵慵艳光,异常华美。

撩开帐,花绸睡得正好,宝靥偎霞,云鬟低垂,手腕上戴着银镯,愈显雪白的胳膊搁在枕上。奚桓无声地笑了下,也轻轻睡到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