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一把哭嗓振得厅内岑寂,有那多事的夫人凑了来,“哟,这是怎么了?大好的日子,冯夫人可不兴打孩子。”

冯照妆端起腰,扯着唇角笑,睐目范宝珠,“哪里舍得打孩子?是小儿受了冤屈,一时哭起来,惊了各位夫人。不值什么,各位照常吃酒。”

那夫人见奚涧哭得伤心,一把搂过去安慰,“好孩子,快别哭了,什么委屈跟姨妈说说。”

原是一门内的事情,范冯二人皆不愿张扬,偏偏纱雾年幼,尚不懂大人们的争端,只顾跳出来,“他偷了我的金锁,被我捡回来了!”

这回连花绸那席上半大的孩子也跟着静下来。

安静里糅杂着各色难堪,冯照妆在众目睽睽下,急中生智,“这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分明是地上拾起来的,怎么硬说是我家小儿盗取的?这不是毁人声名嘛。”

官眷妇人们恨不得将耳朵折了,可架不住事已至此,不该听的听了个万全,不该丢的脸面业已丢尽。

范宝珠索性趁机让冯照妆没脸,一报往日受辱之仇,“二太太,你这话儿也不好乱说,说出来,纱雾岂不是也成了随口攀诬?虽说是地上捡的,可就在涧儿脚跟前捡的,说是打他身上掉下来的,也情有可原。”

官妇们不好多嘴,只拿眼暗里窥冯照妆,见其恨红了脸,好在温声细语里还维持着体面,“姨娘这话也有差,明明是在三个人的脚下,怎么就偏偏是打我们涧儿身上掉下来的?”

那奚缎云原是在席上陪坐,一直闷不做声,猛地听见这话,忙惴惴地朝花绸瞧一眼。

就这匆匆的一眼间,或是许多形形色色的眼睛里,事情发生了骤变。

奚家丢不起这个人,满厅官爵贵妇们也不愿得罪这妯娌两个,更不可能将事情载到奚桓头上,于是理所当然的,这口黑锅就化为流言,砸到了花绸头顶。

不知是谁先起一句,“我看呐,冯夫人别多心,没准儿是姑娘家瞧着东西好看,收着玩一玩,一会儿就还给小纱雾的。“

谁又凑拢来,“这锁样式精巧,男娃娃倒少玩,多是姑娘家喜欢,大约是从前没见过,一时新奇,拿去瞧瞧,也说得通。”

谁冷眼旁观,“嗨,听说是乡下地方来的,没见过这些玩意儿,体谅体谅。”

谁添灯拔火,“人说幼时偷针,大时偷金,这倒好,人家小时就偷起金来了,长大了,还不知偷些什么。”

又是谁,捂着嘴,低着声,用两片嘴皮子杀人,“偷汉子呗,还能偷什么?”

“嘘……”

突兀的岑寂里,纱雾将一对眼调到款步而来的花绸身上,倏然火拔得三丈高。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与花绸结的仇,横竖恨她面若朝霞,眼似日落,恨她霸占了小男孩们的笑脸。

人与人的仇恨大约就是如此无端,没缘由的,你走过我身边,我就是恨你。

因此还没等她靠近,纱雾抢先奔去推她一把,“你个贼!偷我的东西!”

她不知道她娇娇的声音多么有力量,像一阵凶雷,殛杀了花绸。

花绸稍滞了呼吸,茫然地朝周遭或恶毒、或戏谑的眼扫一遍,最终落在庄萃袅手上,那只黄澄澄的金兔锁安躺在她掌心,红宝石嵌的兔儿眼正对着花绸,闪着怨毒的红光。

作者有话要说:

人倒霉起来就是这么倒霉,花绸无语望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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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凤来朝(九)

金风细细,卷来四下窃窃私语,这厢嘲眼偷觑,那厢嗤笑文讽。

花绸晕头转向仅一霎,就懂了。想笑,或哭,最终剩得满目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你个贼!”那范纱雾跳出来,将矮她半个头的骨头纵身一跃,抡着拳砸到她肩上,“你偷了我的金锁藏起来不还我,可算叫我逮着现行了吧?!”

这拳很软,花绸却觉得被捶碎了骨头,她惶惶无措地朝奚缎云瞧一眼,奚缎云立时拔座起来,四下里带着讨好的笑,“不会的,我们绸袄最是懂礼的丫头,她爹在时就常说,别人的东西就是给,也不能要。她断然是不会的,她不会的……”

周遭回应来的是一双双弯的眼、一张张笑的唇。没人在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只在意范姨娘有没有丢的脸面、冯夫人有没有保住脸皮。

那范宝珠恰如其时地拔座起来,笑着朝四下招呼,“好了好了,表妹原是与纱雾闹着玩,不是有意的,大家吃酒,随他们小孩子去胡闹。”

那冯照妆也恰如其分地笑起来,妯娌间忽然百年难得的和睦,“姨娘说得好,别为了小孩子家的事情扫了各位夫人的兴,让孩子们自个儿折腾去,咱们大人乐咱们大人的。”

你来我往的笑谈间,各得其宜地给花绸定下罪名。

满厅里轰然笑开,闹开,唯独花绸,恍然觉得自己是被押在一个花红柳绿的衙门,还没申辩,已经被许多软绵绵红馥馥的唇打得哑口无言。

可她肚子里有一腔的冤屈还待陈表,等拔回神魂,仍旧天真地攀上去,在咿咿呀呀的胡笳里、珍珠碎玉的琵琶里、欢声笑语的畅谈里,为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去申辩,“范嫂嫂,我没有,纱雾的锁不是我拿的……”

“二嫂嫂,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打谁身上掉出来的……”

“嗨,没什么的,”那范宝珠由右边扭过脸来,斜翘眼角,轻蔑的笑似一张轻飘飘的罪状,“表妹只管下头去玩儿,纱雾过几日就忘了。”

冯照妆亦打左边扭过来,狭长的眼婉勾,温和的嗓音是一声轻轻的惊堂木,“妹妹去坐着听曲儿,放心,又没人怪你。”

花绸夹在中间,孤立无援,欲辫无从辩。她们用玩笑的口吻打碎了她的尊严,向四处抛撒,惊起各案里的窃议,每个人“宽宏大量”的眼色皆如细细的霜刀,冷得疼。

远远地,奚桓看着花绸陷在那一堆珠光璀璨里,像只奄奄一息的苦灯,时下的笙乐妙曲,就成了噼里啪啦的暴雨打在他的心甸。

于是他跑过来,在席下恶狠狠盯着范宝珠与冯照妆,“姑妈没有偷盗。”

范宝珠盯着他,带着冷冰冰的笑意,“也没人讲姑妈偷盗啊,快下去坐着。”

他还小,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机锋,只是固执地端起个碟子狠砸到地上,“姑妈没有偷盗!你跟她们讲清楚!”

“砰”一声,室内复静,元夫人见范宝珠被晚辈辖制,恐她面上过不去,忙出席哄他,“没有讲姑妈偷东西,你听见谁讲啦?是你小孩子家多心。”

确确实实是没听见讲,可奚桓扭头瞧一眼花绸,她站在人堆里,却仿佛被人间孤立,那么可怜。他想保护她,以他少不更事的骨头。

他又徒劳地砸了个珐琅彩碗,喁喁重复,“姑妈不是贼!姑妈不是贼……”

“谁又讲姑妈是贼啦?好孩子,快别闹,叫人听见笑话呢。”

那范宝珠扬着唇,像一柄刚出鞘的匕首,“叫夫人们瞧笑话,我们家这个孩子,你们都是晓得的,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稍微说重了,生怕对不住太太在天之灵,可轻了,他又不改。我纵有一百二十分的苦心,硬是拿他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