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不懂,你懂,你懂你怎的不一早在家?”说到此节,冯照妆柳眉一提,左手拍着右手,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抖散来砸他,“要不是我使人去叫你,你还在你那烧金窟里钻姑娘的裙底找屎吃呢!你这会晓得急了,早你娘的干什么去了?呸、天降的杀才,别找我骂你!”
给她一骂,奚峦顿时气焰萎靡,“这个关头,我不跟你吵!”
眼见冯照妆要跳脚起来,花绸忙撒开奚缎云,走下去劝,“好了好了,二嫂嫂,都是二哥哥不好,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与他治气,回头骂他就是。只是自昨日大哥哥被都察院带去,外头还没消息,家中下人先倒乱了章法。我半夜听见说,有人盗了厨房一套官窑的碗碟,要到外头典呢。如今我们切不可慌张,先稳住家里才是正法。”
众人不语了,奚桓笑一笑,朝吹胡子斜眼的奚峦打个拱手,“二叔莫急,都察院请父亲去问几句话,没什么了不得。二叔且想想,若是什么大案,怎么不叫刑部大理寺过问,只叫都察院问?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施寻芳,与父亲是同科至交,皇上下令都察院来问话,其中是否别有用意,还未可知呢。”
奚峦端正了身,凝眉思忖,“莫不是,皇上动了潘懋的念头,跟这老匹夫玩个障眼法?你与施家小子是好友,明日,你去问一问他,看他有没有什么消息。”
“侄儿也是这个意思。二叔不必心急,再不济,如今朝野,可以牵制潘懋的,除了父亲,还有谁?况且父亲为朝为国立了多少功?岂是说弃就能弃的?”
“有理有理,”奚峦将他点一点,渐渐松缓下来,“还是你小子稳得住些,我险些急昏了头。我先往衙门里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言讫拜了拜奚缎云,拂衣要走,奚桓倏地站起来,朝他背影作了个揖,“二叔,要上缴户部的那笔脏银,卫大人那里可有眉目了?”
“噢,还没有,听说卫家在四处借银子填这个窟窿,上回我向你父亲求了个情面,宽限他一些日子,到年关前交到户部。”
奚桓点点头,笑目送他出去,冯照妆懒怠送他,只在后头坐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花绸少不得安慰,“二哥哥就是这个性子,嫂嫂何必跟他动气,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哪里值当?”
“不是我要跟他动肝火,你瞧瞧他,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还在那温柔乡里打转,要不是我使人去告诉他,他连个风声也不知道呢,哪日死了,也是个糊涂鬼!我也懒得讲他,你方才说有人偷盗,这倒是件要紧事,别大哥哥还没怎么样呢,家里倒先反了!”
“正是这个道理,因此咱们越是这时候,越要一条心,把家中的事情照管好。”
天下云云,皆为利聚,奚甯前途未卜,倒令这一家子合了心。冯照妆当下便召集家中管事训话,一番严词厉色,暂且弹压了一班仆从。
这厢人散,已是晚夕,奚缎云遣花绸与奚桓回房歇息,二人将将踅入东厢,花绸脸上却忽生急色,拽着奚桓的袖口坐在榻上,眉黛半忧,“你午晌与你二叔说的那些话,可有道理?你爹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情?”
奚桓两个肩膀在烛地里垂下来,有些淡淡颓唐,“我也说不准,毕竟潘懋是老臣,羽翼之丰,轻易不能撼动。皇上忍他良久,但会不会再忍,就在圣意一念间而已。”
言讫他笑笑,刻意逗花绸高兴,“你方才在姑奶奶屋里时,可一点也不见着急,这会儿怎么又急起来了?”
“我方才不过是装样子罢了,阖家都急了,我也急起来,添什么乱?”
一时无话,窗外明月渐满,花绸抬眼一瞧,倏地叹一句,“快中秋了。”
月圆有日,人圆无期,奚桓跟着扭头瞧一眼,抓起她的手,“你怕了?”
花绸温柔地笑,摇摇头,整个人柔渡月光,如秋水岑寂,“我不怕,受你们家照料了小半辈子,自然要与你们荣辱与共的。”
夜静灯阑,奚桓将脑子飞速运转一圈,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面庞刚毅起来,“你放心,就是皇上真要偏袒潘懋,爹的事,也不是什么生死之罪,更牵连不到家中。只不过若圣意果真如此,那潘懋还会如日中天,要撼动他,只怕更难了。”
“我知道。”花绸冷静地挪坐到对榻,拿了剪子剪灯花,呼吸将火炷吹得偏了偏,“你父亲一生为公,这回虽不是什么诛九族的罪,也牵涉不到生死,对别人来说,不过是失权败职的事情。可对他来说,却是公道有失,人心沦落,对他的打击……”
后头的话,彼此都懂得,奚桓托着半张脸睇她半晌,“想不到,你如此了解我爹。”
花绸支颐着脸,朝黑漆漆绮窗外看一眼,“因为他和我爹很像,一生所争,不过是公道人心。”
奚桓若有所思,把胳膊徐徐放下来,“与你说句实话,我没有见过什么民生之苦,所谓苍生之年,也不过是从圣学之书上学来,还有你教给我的。你让我刻苦读书,我便刻苦读书,爹要我科举入仕我便科举入仕。此刻也一样,我仍然不明白苍生有何苦,但我会为爹去争,倘或他对世间公道失望,那我就继承他曾经的期望,在朝廷里去争出个公道出来。他有我这个儿子,人心怎么会就此沦落呢?”
他没有看过山川河流,自然不能切实体会到每一厘黄土之贵。但花绸敢肯定,有一天,他一定能爱民如爱她,因此她十分耐心,等着他再度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没有正面出场的二叔,还是挺帅的,奚家的基因好,奚涧就是胖了点~
62.玉山颓(八) ? ?
夜, 在沉默的等待中袭击着每个人,浮沉一瞬,人变如烟, 有人等着檀郎再归,有人等着成败一举, 也有人等着功名千载。
施寻芳将问录奚甯的卷宗整理成册, 封进宫内,接下来,又是岑寂的等待,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盯着璀璨皇城。
因奚甯是内阁次辅, 未曾收监, 只在都察院收拾出一间内室来与他住。施寻芳进屋时, 见他正在泰然自若地吃茶,晨曦缕缕,茶烟浮动, 施寻芳心怀内情,却三缄其口, 只与他闲话,“子贤,这间屋子还睡不睡得惯?自然比不过你府上,只好暂且将就将就, 缺什么,叫外头差役去取来就是。”
奚甯笑一笑,请他入座, “这种时候, 不必讲究。卷宗交到宫里了?”
“交了。”差役进来奉茶,施寻芳呷一口, 叹了口气,“我却要问问你,这种事情,你何必认呢?随便糊弄两句,就是有你家下人来指认,谁还会去翻你床帐不成?”
“我不认,潘懋如何能甘心?他逼得紧了,皇上也不好搪塞。”奚甯搁下盅,几个指端搓一搓滚烫的余温,“不妨事,不用顾虑我。季安在福建可有进展?”
施寻芳忙端正起身来点头,“有,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季安在福建带着人假扮盐商,已经与盐场的司令搭上了头,还亏得你那位门?周乾的父亲,他在福建是数一数二的富商,若不是他引荐,那些人断不肯轻易信任季安安插的人。如今,就等着明年出盐,他们交付,就能下令羁押那几个司令,能不能顺藤摸瓜扯出曹潜与潘凤,就等这一遭。但关窍是,这回的圣意,若圣意还是不愿动摇潘懋,这些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说话间,他眼色酽酽地窥着奚甯。一瞬间,奚甯被他眼里一点光折闪一下,心有所动,默了半晌,侧过来脸来,“宫里给你传谕,可有没有漏什么风?”
施寻芳的笑颜在晨光里晃一晃,有浮尘轻轻跌宕,“别说我不知道,此刻,就连内阁六部,谁不是都等着看圣意如何?”
许久,奚甯的眼色也有些微黯淡,不知是为朝局,还是为别的什么。他叹一缕气,侧颜在光晕里些微颓唐,“只好等着了。只是咱们多年好友,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横竖我是躲不过一顿板子的,若要打,打我一人即可,别动她。”
闻言,施寻芳吭哧吭哧笑起来,“你啊,打年轻时候起就是个情种。你放心,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没人敢去你家惊动你那位王母娘娘。只是不论潘懋如何,你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到时候传出去,你的名声怎么好?”
“我想明白了,你倒有些不通起来,人这一?,何必为名声所累?”
奚甯的身影折射在施寻芳眼中,似一块刚从人颈窝里摘下来的玉,带着余温,比从前多了些人情味。
直至晌午宫里仍旧尚无消息,所有人都急似热锅上的蚂蚁,使得个浓秋天气里,无端端衰蝉发闷,金乌焦躁。又等到下晌,天忽然阴阴沉沉,未几时便淅沥沥下起雨来,仿佛是谁揪心的眼泪。
宫里还未来旨,施寻芳耽误了两日,只得安顿好奚甯,先归家来换身衣裳。湿漉漉的靴才踏入房里,赶上施兆庵撑伞而来,行了礼,直等他使了个眼色,方敢落座,“父亲,皇上到底是何意思,您能不能给儿子透个底。今日一大早,桓兄弟便往通政司寻我打听,我也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好,应承他往家来问问父亲。”
施寻芳慢条斯理摘了乌纱,落在榻上,又使丫头上茶,呷过一口,适才搁下,“若来问你,你只说不知道就是。”
施兆庵略垂一垂眼,“听父亲这意思,是皇上已经有了圣意?”
“我明白着告诉你吧,皇上有断潘懋根基的意思,此番与奚子贤计较这一点小事,不过是为了迷潘懋的眼罢了。”
“那父亲为何不与奚大人明说?”
施寻芳刚端起盅来,又气顿地搁下,“因为不能说!我告诉你,宫里头传出话来,如今这意思,是要料理了潘懋,让奚子贤做内阁首揆,叫我进内阁,为的是日后好牵制奚子贤。皇上为什么要让宫里的人漏这个风给我?就是为了试一试我是会顾着同科之宜与他通气,还是以圣心为重。”
闻言,施兆庵目怔少顷,渐露喜色,忙拔座起来作揖,“如此说来,父亲日后必要入列阁台了?儿子先恭喜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