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1 / 1)

隔壁曲江府落榜的考生组织了有十来个去学督那里告状。学督觉得自己是真无辜,人家那二十个名额就是讨来的人情啊,人家面子大我也没有办法啊。可是考生来告他又不能不处理,老大人把曲池府的州试录取名单拿来看够一整天,又把幕僚搜集来的资料看够整半天,总算发现突破口了王耀芬,这个家伙德行有亏,可以把他涮下去!

于是学督官署大门外张榜公布:曲池府考生王耀芬有才无德,取消部试资格。下面还罗列了父病嫖娼,滥赌气死老父,没有分家产给兄弟,对二叔王翰林不敬,孝期定亲这类的罪状,有的没的给他凑够十款,还禁考十五年。

曲江府来告状的考生们先看抬头,发现被处理的王耀芬是王翰林的亲侄子,都表示满意。一条一条往下看,看到对王翰林不敬的那一条,倒霉孩子全被气得不行。明明是来告王翰林操纵曲池府州试的嘛,你来个对王翰林不敬都成了取消部试资格的理由,学督大人你什么意思啊?来告状的考生中间有个机灵人,对着有才无德和不敬那两条揣磨了一小会,拉着和他要好的几个人打包回曲江府去了。剩下的几个琢磨一宿,懂了,都默默的回去了。

学督大人的公告行至曲池府,曲池知府觉得他也解脱了,高高兴兴把这个告示城门贴一份,府衙前贴一份,学宫前贴一份,各县送一份叫贴县衙门口。王翰林的亲侄子,不是因为考的不好,是因为德行有亏被涮下来了,学督大人可没有给王大人面子,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耀芬被涮下来比他考上还惊人。柳三娘私底下对英华表示:很好,这家伙完蛋了,以后可以完全无视他。

州试考完,三省草堂州试没过的考生们因为翰海楼送来的那两套书,都没舍得回家,大家依旧每日清早过来看书。王家也依旧提供茶饭。临近过年,州试考过的那几十个人都回去准备进京赶考去了,三省草堂还是很热闹。倒是清凉山那边,因为天冷结冰,柳家的工程进度变慢,虽然没有放假,但是英华不必跑工地,空闲稍多,每天可以在家多逗留一两个时辰。

这一日午饭后英华得空在家,因为日头正好,就带着两个侄儿出门爬山耍子。远远看见梅十五娘穿着雪青地绣银缠枝莲团花的袄儿,系着嫩黄的缎裙,妆扮娇俏可人。她身后跟着两个使女两个男仆,她的使女还夹着一个大拜匣,一行五人朝府城那边去。梅十五娘也看见英华在山坡上,绕了好大一圈远路来约:“英华妹妹好闲,咱们去寻芳歌妹妹说话去?”

英华笑笑,指着一个猴在树上一个抱着树干朝上拱的两侄子道:“我大哥和我嫂嫂去金陵接我侄女去了,我要带他们玩。”

“青阳也在家,正好带他们两个去寻青阳耍。”梅十五娘热情的像是邀请英华去她自己家。

梅十五娘的亲近让英华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不过英华也没真往心里去,想一想可以跟芳歌聊一聊天波府的事,就答应同去。梅十五娘这一次一点也不道学了,亲亲热热拉着英华的手要一起走。英华几次想甩开她她都不放手。直到陈夫人面前,梅十五娘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松开,抢在英华前头跟陈夫人问好。

这些讨好卖乖的小手段英华上女学时,也看见过有人在先生或是那几个帝姬面前用过。不过,在先生面前耍这种手段的,都被打了手心,在帝姬面前耍这种手段的,脾气好的帝姬也只是一笑。明白人遇到这种人,都当是看耍猴。英华不慌不忙等她行过礼,才笑嘻嘻的跟陈夫人行礼问好,又叫两个侄儿喊奶奶。

梅十五娘到陈家来过几趟,陈夫人待她确实很亲切的。但是陈夫人吧,显然更喜欢自己的儿媳妇,看到英华领着她两个侄儿上来喊奶奶,她老人家觉得这是得孙之兆,格外快活,把金声和玉振一手一个搂在怀里亲亲热热问他们功课,又说了许多闲话,才喊人把他们两个送到青阳那里去。

梅十五娘还没来得及搭上话呢,陈夫人又拉着英华的手坐一块去了。英华晓得陈夫人喜欢哪一款的闺秀,坐的笔直,笑的温柔,陈夫人不管问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大大方方回答。陈夫人待英华那个亲热劲儿,跟待梅十五娘的亲切客气完全不同。

梅十五娘在中间插几次话,都被英华不着痕迹的绕回去了。陈夫人也略有察觉,梅十五娘处处想抢英华的风头,她是真不喜欢。不过梅十五娘与她虽是旧识,到底还算英华的亲戚,梅十五娘不懂事,英华大度不计较装没事,她也就装没看见,只和英华闲话。

梅十五娘倒是好脾气,接不上话头她就不说话,自己走到一边倒了一盏茶送到陈夫人手边。

梅十五娘是客人,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倒茶啊。陈夫人愣了一下就皱眉。英华也愣了一下,看婆婆像是要发作,她就不作声。

梅十五娘换了戚容,把那个匣儿取来,捧到陈夫人面前跪下,脸却向着英华,伤心道:“英华妹妹,我对不住你,非是姐姐要抢你夫婿,实是我和李慎之已有婚约。”

132放一个大雷

梅十五娘和李知远怎么可能有婚约?在座的两位先惊后笑。英华为人还是很厚道的,梅十五娘虽是直挺挺的跪到陈夫人脚边,也差不多是跪在她面前,她带着为难的笑容就先站起让到一边去了。

陈夫人也站起来,走到一边,冷笑说:“梅家十五娘子,有话起来说,我当不起你行这样大礼。”

梅十五娘珠泪成行,跪行至陈夫人面前,把手中那个匣儿又举起,泣道:“非是十五娘不知羞耻,实是鸳盟在前,不敢欺骗夫人,也不忍让英华妹妹……”她说到一半又哭起来,把那个匣盖儿揭开。那个拜匣儿里头,有一块玉压着一叠旧纸,纸底下好像还叠着一件旧衣裳。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英华站在一边真心有点好奇,伸着头朝前看。陈夫人担心地瞅一眼她未来的儿媳,英华那个表情,哪有半点惊和怒,分明是在看热闹嘛。这个孩子不枉她公爹夸她,做人是真大方。陈夫人把提着的心放下去,从梅十五娘那个举的高高的匣儿里头先把那块玉捡起来,细细看了两眼,居然转过身对英华说:“这块玉是李知远的。”

英华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李夫人既然和她说这个话,难道李知远真和梅十五娘暗通款曲过?可是上回碰见,李知远分明是不认得梅十五娘的模样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英华现在瞧还跪在地下的梅十五娘就相当不顺眼了,她就端庄地对着未来婆婆微微一福,笑道:“愿闻其详。”

“小青阳周岁生日时,你公公弄了块好石头,特为请的工匠到家,弄了一模一样的三块玉牌,知远自己画的寒江钓叟图,叫工匠雕成三块玉佩,三个人一人一块。芳歌和青阳那两块现在我处,因为远儿那块头一回带到府学去就丢了,他还挨了我的板子。”陈夫人非常镇定,只和英华解释,看都不看半截人高的梅十五娘。

英华细看那块玉佩,也就是个两指宽半指长的青玉牌,顶上是镂空的岁寒三友花纹,拴着一根打如意云结的酱色丝绦,底下雕的花纹是一个盘坐在石头上的老渔翁,老翁脚下还有一个鱼篓。虽然画面上人物是完整的,但是打底的远山背景延伸到边缘处,一座高山只有一半。只看一处,就能猜得到,这肯定是一对玉牌里头的一块。

若是一对里头的一块,确实可以做得定情的信物。可是,陈夫人说是三块!英华微笑道:“岁寒三友,知远哥哥好心思。”

陈夫人赞赏的点头,就把那块玉塞她自己袖子里去了,还很客气的对梅十五娘说:“这块玉是我家小儿子生日的纪念,我们家孩子一人一块,丢了这块,那两块只能收起,难为十五娘给我们送回来,以后可以让他们兄妹三个一起挂起来了,多谢费心。”

梅十五娘含着眼泪的眼睛里满是惊讶。难道王英华听说她和李知远有婚约不该生气哭闹吗?难道陈夫人看到玉佩不该大怒把她赶出去吗?为什么王英华还能笑嘻嘻的在一边看热闹?为什么陈夫人还谢她?

好,玉佩的事情解决了,还剩两下。陈夫人微笑着从那个已经不大稳的匣儿里取了一张纸先送到英华手里,英华微笑点头接过,她也笑着点点头,自家再取第二张。

至于苦逼的梅十五娘,她是自己要跪下来的,不管是活泼跳脱的准儿媳妇王英华,还是古板严厉的准婆婆陈夫人,都觉得她还是接着跪着说话舒服。

这两张纸上头,写的都是思春的小令,含蓄柔媚,绮丽巧思,不只写的好,英华还很耳熟,这两只小令是泉州名士苏小坡欠萧家酒楼半年酒帐,跟萧明抵帐的,她的树娘表姐曾经很得意的在她面前提起过,还一个字不漏的把这两只小令背给她听。英华笑吟吟的把那张纸搁到一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伸手从匣儿里又捞了一张来看。

这一张上录着一首五言律诗,写的是别后相思,还错了一个韵。若是李知远做的,估计她家翰林老子要打李知远手心了。李知远在诗词上并不擅长她是知道的,但是闲来在她爹跟前凑个趣接几个句子,从不翻韵书也没错过韵,王翰林不只一次夸过这个女婿基本功扎实。

英华没忍住,高高兴兴评点:“哎,这个韵用的不大对哎,该用十三寒的。”现在是人家来抢你丈夫来了呀,不是诗会,你挑个错韵这么高兴干什么?

此言一出,梅十五娘手里的匣儿哐当一声跌地下了。陈夫人哭笑不得,她手里这张纸上,确是李知远的笔迹,英华不一定认得,她是认得的。便是匣里那一叠二三十张,看着也都是李知远不晓得从哪里抄来的诗词小曲儿。李知远从前抄这些东西怎么没被发现?又抄了这么些,怎么都到了梅十五娘的手里?陈夫人觉得有些不妙,皱着眉走到门边吩咐:“把大少爷喊来。”

外头候着的一个使女答应着去了。

英华看陈夫人这样,倒像是个势头不对的样子,再看梅十五娘,刚才被她气没了的眼泪又淌出来了,粉面梨花带雨,泪珠晶莹,眼下粉红透亮,哭的十分好看。萧清哭起来也好看。难道泉州女学出来的女学生都是哭起来好看的?

英华心里并不担心,一来李知远不认得梅十五娘的样子不似假装,二来芳歌无意中也说过李知远和十五娘是没见过面的。最主要的是,她和赵恒那个花心大萝卜相处最久,长大些从学校放假回来也是一块玩,赵恒做什么都不瞒她,花花公子们玩的那一套她熟的很。

赵恒喜欢勾搭人家小姑娘是没错,他也不是随便勾搭的。明显一勾搭就非得明媒正娶的女孩儿们,赵恒那王八蛋连个好脸都不给人家。他调戏的都是跟晋王不对付的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女儿,比方潘晓霜,似杨九妹,要是杨家人不在场,赵恒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也不只赵恒,京城里的的少年公子们,只要不太傻,都不会跟家世相当的人家的女孩儿玩什么诗词传情的花样。这种明显容易被套牢的事,谁敢干哇,而且万一运气不好,跟你诗词传过情的小娘子成了你嫂子弟媳妇甚后妈,家里日子就没法过了。

瓦子里明码标价的美貌小娘子一勾手指头能扑上来一堆,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端庄矜持的不要太多,尽可以换着花样比着追求,事后非但不会半点被逼婚的麻烦,还会被大家夸会玩,何苦去找正经人家的女孩儿。李知远又不傻。而且李知远还因为被萧明陷害嫖倡的事又羞又恼呢,估计他是连勾栏都不去耍的,英华觉得他干不出来诗词传情这种风骚的事情。

李知远来得很快,估计使女去喊他时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进来也不瞧半截戳地下的梅十五娘,先跟英华对行礼问过好,才问他母亲叫他来有何事。

陈夫人也不提玉佩的事,弹一弹手上那张纸,问他:“这是你抄的吧,什么时候抄的,抄了多少?都给了谁?”

李知远瞅一眼,老老实实答:“是儿子抄的。儿子捡到同窗一个小册子,大家一起抄着玩,我抄了有二三十张吧。时候太久,是给谁还是丢了我忘了。”

“你!”陈夫人真想抡板子。儿子不是一向机灵吗?明明英华就在边上站着,就不晓得说几句让人家安心的话,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英华恼他!

李知远是在打马虎眼,陈夫人看不出来,英华却是看得出来的,她心里确实有点不大舒服,觉得便是有什么隐情,此时也当直白说出。

看到李知远进来,梅十五娘就伏到那个匣儿上哭,趁着李知远认帐的机会,她就抬起身体,轻声道:“慎之,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莫要装了,还是老实认了罢。”

李知远惊奇地看她,陈夫人皱眉看她。英华挑眉看她。大家都盯着梅十五娘,梅十五娘把翻倒的匣儿翻过来,把本来压在最底下的一件衣裳抓起来,红着脸送到陈夫人面前,咬着牙说:“十五娘当年年幼无知,和慎之有了……有了夫妻之实。这是那日慎之的衣裳,上面还有十五娘的……”十五娘把衣裳掷出去,重又伏到地上哇声大哭。

那件衣裳在匣中珍藏数年,确是一件男式外袍,下摆处绣着的松枝白鹤活灵活现,跟厅堂里摆着的那架屏风上的绣的松鹤一模一样。英华顺着陈夫人的视线也看绣屏,这件衣裳八成是沈姐给李知远做的。梅十五娘现在哭的涕泪纵横,还带着满腹的痛苦和悲伤,伤心并不像是假的。

英华自己也住过校,玉佩和字纸这类的小物件丢了是不大容易找,但是外衣这种挡眼的东西,不是睡觉没人会脱下来,脱下来马上就有管家使女接过去,洗晒晾收都是有数的,丢了马上会发现。李知远的衣裳,若不是他自己脱下来的,怎么可能会到梅小姐手里?而且,梅小姐还说有了夫妻之实,这话能是随便说的吗?英华看着伤心欲绝的梅小姐,茫然了。

陈夫人皱眉看看伏在地上失声痛哭的梅小姐,再看看不肯再笑的英华,又看看明显搞不清情况的儿子,沉默了一会,才道:“远儿,你送英华到你妹子那里去坐一会。”

李知远眉头紧皱,犹豫了一小会,对英华说:“英华妹妹,我送你到芳歌那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