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心中稍定,觉得自家养的女儿还是不错的,晓得挑人家了,她把芳歌拉过来伴着她坐下,轻声劝她:“莫哭,莫哭,母亲必叫你嫁的称心如意。”又说英华,“杨家替咱们守住西北边界,世上的女孩儿,难道应为杨家儿郎上战场打仗,都不嫁他们了吗?”
英华和李知远一齐起点头,李知远做翻然悔悟状,英华做恍然大悟状。
孺子可教也。陈夫人又说:“杨元帅位高权重,家里若是规矩松了,孩子们教不好,出门都是祸害。便是李夫人凶些,哎,英华你就是个皮的,她老人家对你管得严些,也是心里疼*你才会如此,不然理你做什么?”
英华低着头轻声应道:“李夫人不凶,实是疼*英华才管着英华的。”
“夫人,不能让芳歌嫁杨家八郎啊。”沈姐挣扎着要站起来,就是站不起来。“万一杨家八郎上了战场……他回不来了,叫我们芳歌怎么办?”
陈夫人皱眉,摇头,叹气。她待沈姐这个没有名份的妾其实是极好的。平常似李家这般,典个妇人来生孩子,三五年生下孩儿肯定就把妇人打发走了事。陈夫人留下她,一来是舍不得孩子离娘,二来也是怜沈姐身世孤苦娘家无依,打发她走,她娘家一家还要靠她养,八成她还要自典自身与人为妾,似那般就不如留下她守着孩子们。沈姐自到李家来,陈夫人并没有给她名份,替她留一条将来体面再嫁的出路,待她相当客气。沈姐也十分懂事,说话做事都很妥当,似这般强出头干涉芳歌的事情,还是头一回。沈夫人想说她,又不忍说她,一时之间真不好开口。
李知远抛出去的溜溜球芳歌总算是收到了。哥哥和英华嫂嫂把正话反着说,两个人话搭话话赶话,让陈夫人只说杨家好是为何?还不是要让陈夫人说不出反对芳歌嫁到杨家的话。这会儿李知远给芳歌使眼色,一个劲冲她点头。芳歌虽然有点怕,可是这时候她自己不出头说话,她就别想和八郎在一起了,所以她鼓足勇气走到陈夫人膝边跪下,轻声道:“母亲不要生气,芳歌,芳歌……愿意嫁给杨家八郎。”
芳歌方才哭不是因为不乐意?陈夫人愣住了。
李知远还绕到陈夫人背后,对芳歌比“喜欢”的口型。
芳歌将心一横,流着眼泪说:“女儿喜欢八郎。八郎回东京前曾问女儿,若是女儿愿意,他便回家请长辈来提亲。女儿喜欢他,就应他,他家长辈来提亲,女儿就嫁。”
沈姐放声大哭,显然她老人家是真不乐意哇,是生怕陈夫人答应哇。
李知远在陈夫人身后捏着拳头,比他妹子还紧张。依着陈夫人的脾性,芳歌嫁谁家都不如嫁陈家让她放心。可是,事实就似英华所说,芳歌嫁谁家都不能嫁陈家。
陈夫人瞅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再瞅瞅一边哭的要死要活的亲妈。她虽然不是亲妈,想的跟亲妈一样,谁乐意把女儿嫁到杨家守活寡?可是她老人家方才把话说的太满了,芳歌现在又死心眼儿一门心思要嫁,她能怎么办?她是讲道理的官家夫人,不能似无知妇人一般见识,出尔反尔哪。她只能叹一口气,暂行缓兵之计,把杨家这样的人家谁乐意嫁谁嫁,我家女儿不嫁的话吞到肚子里,道:“等杨家人来了,先见见吧。”
124各人福气各人积
李家的中饭自然吃的也不香。芳歌不肯出来见表姐妹们,英华和三位陈家小姐一来不太熟,二来旧年富春见面时曾经是对手,再见变亲戚大家都有点不习惯。饭桌上相对笑一笑,都把“食不言”三字祭起当法宝。陈夫人布菜就吃,陈夫人放筷就都吃饱了。陈夫人正烦着哪,吃饭时一直都在寻思怎么劝说芳歌打消嫁给杨八郎的念头,也没理论她没过门的儿媳妇和她的侄女儿们处不来。
吃过饭陈小姐们就请辞去,陈夫人没心情留客,准了。英华也请辞,陈夫人便说:“三省草堂离城七八里远,你一个人回去怎么成,叫李知远送你回去。”
三位陈小姐在一边相互使眼色,最小的那一个最是急燥,也没看陈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就道:“姑母,听讲三省草堂那边风景不错,我们能跟着嫂子一块去转转吗?”
让儿媳妇和娘家人多相处陈夫人还是乐意的,她老人家也没多想,就应了。待李知远来,便叫李知远送英华回家去,顺道捎陈家表妹们去三省草堂转一圈再候陈守义陈守拙兄弟俩放学,让他们一块儿回去。
有三位表妹同行,李知远脸皮再厚也不敢上英华的马车,更何况,一离了陈夫人的眼,英华看他都不带笑的,明显是嘴还疼嘛,他要现在蹭上去是找打吧,是吧,是吧。
三位陈小姐来时都是坐轿,英华瞅一瞅李家下人就牵了一匹马出来,只能请陈小姐们上她的马车。所以,女孩儿们坐在车里,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马背上李公子的背影在南国冬天的黄草枯水中分外萧瑟。这三位陈小姐里头,就有一位还是李公子的粉丝,看见表兄这般模样,觉得表兄和英华小姐定了亲之后不幸福,再看对面的英华就有点儿鼻子不鼻子,嘴不是嘴了。
那两位又不*慕表兄,离了陈夫人的眼,又蹭了人家的车坐,总要说两句客气话。两下比较态度鲜明,英华瞅那位对她摆脸色的也脸熟,还记得人家从前在梅里绕着表兄转呢,所以人家不理她她也不理人家,只客客气气和另两位说话儿。
可惜粉丝藏不住话,大家东扯西拉说句把闲话,她就说:“嫂嫂,妹子有一句话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还请嫂嫂恕罪。”
不当说就不要说嘛,这么客气做什么?还不是非要说出来,我要说生气难道你就不说了,说句得罪人的话还要给人下套,不许人家生气,真是不爽快。英华按着心里的不耐烦,含笑看着她,一副你说啊我肯定不会生气的模样。
“你既然和慎之表兄定了亲,怎么还时常见面,难道就不晓得避讳?”表妹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她的两个姐妹,一个对着英华苦笑一下扭头看窗外,另一个直直的看着英华,笑容微妙。
英华哑然失笑,明明方才是她未来婆婆亲自吩咐让她未婚夫送她回来的,还拿这个说事,表妹没上过女学,没经过系统的宅斗训练,掐架的段数实在是不高啊。
英华拿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指外头,道:“你朝外头睢一眼,也能看到我出门极少也要带十来个人。你们说的定亲之后不见面的规矩呢,其实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跟前没人使唤,怕孤男寡女人家说闲话才会如此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出门后头不是跟着一大串?若是我们还要避讳什么,令姑母也不会让令表兄送你我出门。我就是避着人和令表兄说句体己话都不能的,又有何可避?倒是你们,也太怕麻烦了,出门连个使女都不带,女孩儿总要带几个人才不怕别人说闲话呀。”
英华笑嘻嘻地,话里的意思就差直说:你们穷人家孤男寡女容易出事啊,我们有钱人身边下人多,我们没机会啊。
表妹满脸通红,嘴张开又合上,什么话也说不上来。若是再和英华争辩未婚男女需避而不见,本来就是她说话冒失了,方才明明是陈夫人当面吩咐表兄送她回家,人家正经婆婆都不介意,也轮不到她们说话。她再说什么倒像是存心找楂一样。可是要不说点什么,又生生被英华嘲笑她们家穷,女孩儿身边没人使唤,就这样还闹着要跟表哥出来耍,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反正不管她说不说话,英华这话都连她带两个姐妹都绕进去了,恼得她都想从车上跳下去了。
英华看她难受的那个样儿,非常满意,打个呵欠装没看到,笑盈盈也看窗外。
英华在陈家呆了大半天,陈夫人和她闲话时没少提陈家,便是她和陈夫人相处不多,也能看出陈家对陈夫人很重要。可是就是上回表妹组团来相亲就能看出,陈家人多心不齐,不是个个都似陈夫人对娘家一样对陈夫人的。
陈夫人从前有心在娘家侄女里挑个儿媳妇。估计儿媳妇的事没成,她老人家就分外坚持把芳歌嫁回娘家去。就似李知远所说,若他是陈夫人亲生的,正大光明拦住不让芳歌嫁,陈夫人顶多生几天气也完了,陈家人也没话说。
然李知远不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又没有娶陈家的女儿,于陈家人来说他真是实打实的外人,他说话做事不触犯陈家的利益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但和陈家的利益有冲突,陈家人会怎么说他?陈夫人又能怎么办?总而言之,李家的事情,只要和陈夫人娘家扯上了关系,于陈夫人之外的人来讲,小心绕开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可是别的事都好绕开,芳歌的婚事是绝对绕不开的。芳歌嫁到陈家去,只英华亲眼所见陈家小姐们对沈姐的态度,芳歌受委曲是肯定的。到时候,李知远管还是不管?管,势必会和陈家冲突,会让陈夫人难过;不管,芳歌没有好日子过,沈姐也难过,估计陈夫人自家心里也不好受。
英华瞧着前头李知远分外萧瑟的背影,觉得他过的真是不容易,恼他的心就松了三四分。李知远偶尔回头,看英华瞧着他浅笑,晓得人家不恼他了,立刻精神抖擞,背挺腰直。过一会道边看到一个提篮卖红柿子的老太太,他就连篮买来,也不要小厮提,自家提着篮子凑到车窗边,很是狗腿的递到英华面前,笑道:“金声喜欢吃,英华妹妹带给他。”
边上有表妹们在,送个果子还晓得拿侄儿做幌子,李知远还没傻到头啊,英华很是满意,伸出纤纤玉手把那个不算小的篮儿轻轻巧巧提起来,也不管篮底还沾着几点泥土,直接就搁到她那件白地青竹叶纹的织锦裙儿上,让对面的陈家表妹们小小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不*惜东西的柳家式暴发行径。
陈家的地虽然多了几顷,总是耕读之家,日子还是过得本份朴素的,陈家小姐们在家都是荆钗布裙,出门的那几套行头都很*惜,对面这个抢了她们表嫂职位的王家二娘子在她们面前这样糟塌东西,分明是故意的嘛。三位陈小姐脸上都有点下不来,相对无言到三省草堂,下车时英华虚客气请她们来家坐一坐,她们照例推辞,英华连再二坚请都没有,直接提着那篮柿子,领着她那一长串随从进门去了。
哎哟,还没有嫁,就对婆婆娘家人摆上谱了?三位陈小姐恼的脸上顶着三面铁锅似的。
李知远一瞧他三个表妹这样,就晓得她们没在英华那里讨到好。亲戚们相处总是你好换我好。陈家原来是极想嫁一个女儿到李家来的,不能如愿自然会看挡事的英华不顺眼。陈夫人要拉拨陈家,反正外头要跑腿他去就是。二内以内女人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让陈夫人自己去烦吧,英华要是搀和进去,做什么都讨不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倒是现在这样最好,反正就是处不来,以后相处大场面上过得去,客客气气礼节不错,两边私底下不来往,才省得她遇事左右为难受夹心气。
所以他看表妹这样,他还要加一把火,要叫人家晓得他就是偏心媳妇儿的,故意说:“英华在家里最小,大家都让着她,任性惯了。三位妹妹虽然要喊她嫂子,其实都比她年长,若是她不懂事,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
任性惯了,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有这么过份的吗?这小子偏心老婆也偏的没边儿了,表妹们脸更黑了,其中表兄的粉丝更是心碎,眼圈儿微红,看着表兄一直吸气,要不是在大门外,估计就要掉泪了。
等陈守义和陈守拙被人喊出来,看到脸黑胜锅底的三个妹妹,他两个脸色也不大好看,陈守义就道:“你们要出来耍,喊上婶娘妹妹们去哪里耍不好耍,跑书院来添什么乱?”
陈守拙年纪小些,更狠,直接说:“我没空陪你们逛,知远,你上回那张卷子,我觉得说梯田那几句不妥,王先生和姑丈都说你说得好,我们辩一辩去。”扯着李知远就掉头。
陈家虽然不禁女孩儿单独出门,到底这里离着家门也有点远,又是青年男子云集的地方,也不能把三个妹子丢下不管。陈守义思来想去,送王翰林家后院吧,柳氏夫人白天是不着家的,王家二小姐呢,估计他那个一心想嫁知远表兄的妹子跟人家也处不来,何苦为难人家表弟妹,到是梅四郎家有王家大娘子在,可以把她们仨送去。他不问都晓得他三个妹子跑三省草堂来干嘛,人家都到年纪了,分明是来瞅一瞅有没有年纪合适的学生嘛。大家到这里来是来读书的好吗?要娶媳妇也要等考完试好吗?现在跑这里来,有闲心结识女孩子的学生都没有上进心不能嫁好吗?陈守义一想就头皮发炸,把三个妹子打包送到梅家,也跟火烧尾巴似的跑了。
王瑶华接了英华的手要忙的事不少,何况她们才搬来,家里还有东西要添要买,家当还要理,也没空待客,梅十五娘不管事,她就把三位陈小姐送梅十五娘屋里去了。
恨嫁的陈小姐们和温良贤淑的梅小姐相处极为融洽,到傍晚陈守义来接妹妹时,四个女孩儿手拉着拉不肯分离,约了第二日一起去府城城隍庙烧香才算。
晚间瑶华和英华对毕家用帐,姐俩正想说几句闲话呢,柳氏握着几只卷轴进来,笑道:“师爷们把咱们家宅院的营造图都弄好了,你们瞧瞧,要是没有改的,就叫人备材料打地基去。”
英华忙叫杏仁她们几个过来收拾桌上的帐本,添烛移灯把几只卷轴摊开。先看瑶华的那张,进门处三间厅,靠着那座小山向阳朝山的山窝里盖了个带左右跨院的三进小宅。瑶华原来打算治宅的山顶却是空着的,标着一行小字,写明种杉树若干。
柳氏等英华给她姐姐解说完,才笑道:“虽然房子够住就好,不过呢,过几年梅十九郎长大了也要成亲生子,不管他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挣份家业,我估计你们兄弟俩也没那么容易分家,山顶那块地留给孩子辈们盖房吧,等那些杉木成材了,孩子们也长大了,盖房子的木料就出来。山那边那一大块地也不是白空着的,回头拨个会做农活的老仆给你,带几个人种菜养鸡。再加上边边角角的空地种上果树,家用也不用愁了……”
“母亲。”瑶华抱着柳氏的膀子,感激的蹭着她,说:“母亲总当瑶华是小孩子,事事都替瑶华想到了。”
英华眼红,赶紧巴着她娘另一边的膀子,“娘,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你也不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