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着绸衫眼睛乱溜的姓什么叫什么?”英华看她软了,紧跟一步追问。
“姓华,人家都叫他华老鸹。”林嫂子吞吞吐吐,声音都低了三四分。
“真的?”英华含笑问。
林嫂子低下头,一脸的为难加不快活。
英华笑嘻嘻道:“你们芙蓉楼行的是京城规矩,就该访一访,京城开点心铺子的,就没有敢含糊女学生的。”
京城女学生猛于虎啊,一言不合掀个桌子砸几个盘子算是极客气的了,拆店什么的,人家是专业的,林嫂子也略知一二。若是这位小娘子是在京城上过女学的,就算家里没有当官的长辈,也有几个会骑马敢打架的帝姬好友,这般彪悍也就可以理解了。林嫂子抹了抹额上渗出来的汗,换上笑脸道:“小娘子说笑了。这个华老鸹,为人最是讨厌,若是小娘子为咱们杭州百姓除了这一害,大家都要称赞的。”
英华恰好看见柳一丁走到楼下,站起来,笑道:“把你们店里的招牌千层酥还有那个什么芙蓉糕,各来两碟装盒子带走。”
“哎!千层酥两碟、芙蓉糕两碟装盒喽!”林嫂子应的干脆,喊的响亮,手下还不闲着,挪开屏风给京城女学生清道。
英华下来,后堂早把一个盒子送到柜上。柳一丁付了钱,家人使女管家婆簇拥着英华上车。英华就把柳一丁喊到车窗边,问他:“那几个闲汉一直跟着清姐姐吗?”
“他们远远的跟着,又不上来,倒不好打发他们。”柳一丁皱眉,“小人托席管事把贤少爷稳住了。不过贤少爷的脾气,怕是过会子出来遇到那几个闲汉还有话说。”
“领头的叫华老鸹,他们常在钱塘门梨花巷口赌钱,你使个人去打听下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什么人,平常行事如何。摸清底细,那几个人么,也不需和他们讲道理,你亲自去寻他们,说请他们吃酒,带到僻静地方打几下,让他们长点记性。”英华冷笑,道:“若是他们平时就不老实,就多打几下,打到他们看见咱们就怕为止。”
这个行事做风,还真像柳家三娘啊。柳一丁擦一擦汗,忙点了个人去梨花巷打听。
英华叫人把点心送回柳家大宅,又到牛羊市和米店逛过一大圈,因为走累了,寻了个茶室坐下歇息,那个去梨花巷打听消息的管家寻到茶室,附到柳一丁耳边说话。柳一丁听着脸色就变了,过来和英华说:“小小姐,已是打听清楚,那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死都不足惜。小人这就过去收拾他们?”
英华点头,道:“多带几个人,莫嚷嚷咱们是谁家的,横竖他看见你就懂了,就要叫他们看见清姐姐就绕道。”
柳一丁答应一声,忙不叠的去了。英华这里随意逛了逛,坐车回家。
红枣早就准备好洗澡水,英华除下簪环,洗过澡在后院里擦头发。小海棠笑嘻嘻凑到小姐身边,道:“婢子今天在厨房呆了一天,打听出来好多故事,小姐要不要听?”
英华啐她一口,道:“说。”
“杜老爷原有意把九娘子许给贤少爷,所以留九娘子母女在这边住着。不过杜夫人和九娘子都没看上贤少爷。”小海棠笑的贼兮兮的,“这事贤少爷和清小姐都不知道。听说八娘子的哥哥席五郎对清小姐有意,所以总使八娘子去和清小姐耍。八娘子和九小姐甚是要好,却常撮和杜九娘和她哥哥。”
“这兄妹两人的婚事,怕是要让五姨为难了。”英华摇头,又道:“还有什么?”
“前头的管事,分成三派。”小海棠笑道:“一派是柳家两三辈的老管事,一派是柳家的亲戚,一派是舅老爷在外头请的管事。若是有事呢,老管事和亲戚老爷们又联合起来排挤外头请的。不过外头请来管事的有舅老爷撑腰,有事也是从来不让。”
这个是柳家旧例,英华却是听母亲说起过,管事的若是铁板一块,就支使不动了。所以柳家的管事,既有世仆、又有亲戚、还有外头请来的。因着身份的不同,待遇有厚有薄,人心自然不能齐。就要这般才好叫他们相互牵制,用心做事。英华笑道:“那咱们五姨跑不了是给亲戚撑腰的吧。”
“嗯。”小海棠笑嘻嘻道:“老管事们都有老太爷撑腰,所以三拨人谁都不怕谁,但是有事,前头就吵的热闹。”
英华想一想,就替外祖父可惜。外祖父把贤表兄安排到杭州来,还真是用心良苦。贤表兄是他老人家的外孙,家里的管事自然都不敢跟他硬来,可是他们跟舅妈合不来,外头请的管事都是舅舅的人,肯定不会真把他当回事,他又占着柳家亲戚的身份,亲戚里头做管事的虽然不会压着他,遇到事也不大可能总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下,贤少爷就是外头管事们挑事的靶子呀,他若是有本事的人,他的身份就是长处,只要他能把三方调停抚平,过二三年做大管事,再过二三年顶五姨的缺,等到表弟们长大能管事了,他也有自立门户的资本,与柳家与他自己都极有益处。可惜他是个没用的,也难怪他总跟人家吵架,哭着闹着不肯当管事,却是把外祖父的良苦用心付诸东流水了。
少时红枣从前头来,说是后头请。英华和五姨亲近,又觉得是在内宅,家常穿着旧纱衣,连裙儿都没有系,头发才半干也不好挽髻,就披在肩上。她这般打扮,固然随意,然而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不施脂粉,朝气篷勃。
她在这边沿着荷塘缓步慢走,比芙蓉花还要娇美的面庞在绿荷中若隐若现,那一种清水出芙蓉的风姿,是画儿都画不出来的美好。站在枫叶居后院的席五郎和贤少爷瞧见都呆了一呆,席五郎惊艳至极,借两句新诗赞:“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啊。”
便是贤少爷,瞄了一眼,又愤愤的瞄了第二眼第三眼,恨道:“妖精。”
84磨人的小妖精(下)
英华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要问柳一丁把家人的名册拿来仔看,又在心里谋划管家之后当如何行事,走的极慢。倒是小海棠听见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从枫影堂后院传过来,忙扯住英华的袖子,轻声道:“二小姐止步,五姨后院里好像有男人。”
英华脚下微微顿了一下,正好看到游廊上的月洞门半开半掩。这个腰门的钥匙英华记得是清小姐收着的,除了她出入平常都是锁着。以五姨待晚辈的态度,把贤少爷放到后院去也不无可能,想来在后院的是清小姐兄妹。若是表兄妹们说得来话,相处的好,英华便是不梳妆过去也无妨,可是依她跟清小姐相处的情形,现在这个模样撞过去,必定要吃人家的嘲笑。英华不动声色的带了小海棠一下,道:“别声张,回去。”在荷塘边略走了两步,就转回去了。
这边席五郎遥看佳人在碧叶掩映中转回去了,只说他方才太轻浮吓着人家,极是后悔他方才那嗓子喊的冒失了,惴惴看一眼贤少爷,绕到一棵海棠树底下看那新结的点点大小海棠果儿。
贤少爷心里好像打倒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荡漾起来。酸是因为席五郎用那样两句诗赞人家,少爷心里不乐意了;甜是觉得这个英华表妹的模样儿生的真好,就是少爷他爱的那一款;苦是掂量自家的婚事无人替他做主,这么个娇俏表妹怕是要错过了;辣是娇俏表妹昨事行事太泼辣,着实不招他喜欢。贤少爷心里乱糟糟的,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不乐意看五郎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忿忿转过背,面对院子角落里的杏树,端详枝头几粒小指肚大小的青杏儿。
贤少爷有事不从正门通传,带着席五郎偏要走后门出入,行事实在不讲究。枫影堂后头住的都是年轻女孩儿,一个做少爷的,想进就进,出入内室如入无人之境。且不论贤少爷有何居心,只要今日之事传出去,不管是贤少爷还是双福她们的对头,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要生事的。贤少爷无所谓,双福和福寿若是被按上了私相结交贤少爷的名声,外头的管事们咬起来,五娘脸上不好看,老太爷撤了她们管事都是轻的,送把贤少爷做妾也不无可能。
是以双福听小丫头说贤少爷已是进了后院,恼的要死,只说五姨还在歇息,也没让他两个到前头厅里坐,径把两位少爷丢在后院,她转身叫小丫头们赶紧收拾晾晒的小衣鞋子,穿厅过廊到书房和柳五姨说:“五小姐,贤少爷拿着清小姐的钥匙从后门进来了。”
五姨正看帐本呢,闻言抬头看着双福。
双福笑道:“席家五郎和他一路来的。婢子请两位小公子在后院略站一会。”说罢露出为难的笑容,道:“天气也热了,女孩儿们在后头洗洗涮涮的,怕污了两位小公子的眼,所以婢子斗胆,请他两位在院中略站。”
双福此话一出,五姨如何不知爱婢的言外之意。贤少爷虽然行事讨厌,到底是亲外甥,五姨也不好明显抬一个踩一个的,一笑,问:“那你说怎么办?”
双福低下头,笑道:“咱们的破衣烂衫没什么,廊下还晒着五小姐的小衣呢。是不是请贤少爷还从后门出去,绕到前门进来?”
五姨只说得“也使得。”三个字,低头又去看帐。站在桌边服侍的福寿对双福使了个眼色,双福就退了出来,重到后院,咳了一声,笑道:“五小姐在书房等。请两位公子随婢子来。”
杏树下的席五郎还在心里吟诵“映日荷花别样红”呢,闻言嗳了一声,掉过头直奔台阶。海棠树下默念“芙蓉向脸两边开”的贤少爷愣愣的就跟上了。
双福伸出胳膊拦住贤少爷,赔笑道:“贤少爷,咱们院里的女孩儿都在中庭水井边洗衣裳洗头,委曲少爷多走几步路,从后门出去绕半圈再打前门进来。”
“凭什么?”贤少爷愣愣的问了一句,不耐烦的拨开双福,恼道:“我见我五姨,从前门走从后门走不是一样的么,哪来那么多讲究?”
双福被拨到一边,退后两步张开双手再拦,脸上现出待笑不笑的笑容,郎声道:“还请贤少爷移步,从正门进来。”
席五郎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拉住贤少爷,苦笑道:“双福姐,原是事急从权,图快才从后头走,就忘了咱们家的规矩。贤世兄,咱们还是从正门走罢。”贤少爷还要挣扎,挡不得五郎力大,拉扯着他从后门出去了。
他两个没有走几步,后门就被人用力关上。双福站在门后骂守门的小丫头:“成天只晓得憨玩,后门是留给小姐们走的,贤少爷走错了道,你们不会替他引路打前门进来?再敢乱开门仔细你们的皮。”
这何止是指桑骂槐,简直就是指着贤少爷的鼻子骂他们。贤少爷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指着院门的手指都哆嗦了。
席少爷的脸也红了,扯着贤少爷的膀子,苦笑道:“贤世兄莫要恼,原是咱们做错了。”
“我……她……”贤少爷噎着了似的,说一字停一顿,道:“便是我做错事了,也轮不到她来说我。再说了,从后门走怎么了?”
“五姨这边使唤的全是女孩儿,天气热了,原当回避。”原是他们行事疏忽了,若真是从后门进去,不晓得要留多少把柄与人家呢。双福骂几句倒是好事,席五郎越想越臊,从衣袖里掏出手帕抹汗,“双福姐虽然说话冲了些,其实不管外头的事,还好还好。要是福寿姐,我们今天就惨了。”
贤少爷冷笑两声,鄙夷的说:“几个侍婢罢了,仗着五姨宠她们,就在我面前做威做福,狗眼看人低!”
便是这两个待婢,能当大宅一小半的家呢。席五郎苦笑不已,贤少爷不走,他也不敢就走,生怕贤少爷的少爷脾气发作去敲后院的门跟人家闹,只能拦在院门前,好言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