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统见黄珍一幅袖手看好戏的模样,当即就犯起了牛脾气,将手中的竹简一甩道,“好!那管某今日就在这堂上将账目好好查验一番。张普、李获,这堆竹简就交由汝二人来处理。”
“喏。”从管统身后走出了两个中年文士双双抱拳领命道。
蔡吉定睛一瞧其中一人正是那日来讲武堂应聘的张姓胥吏。遥想此人那日在书房内的表现,蔡吉不禁有些为管统担忧起来。须知蔡吉之所以在掌握了兵权之后,仍对府内的财政事宜谨慎处之,就是因为手头缺少可以处理政务的文士。哪怕她现下能以武力逼迫黄珍等人为其效命。可这些胥吏都是老油条了,万一他们在关键时刻给她使个什么绊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蔡吉情愿另起炉灶私设小金库,也不愿贸然插手郡府的财政。
不过管统手下的那两个文士却丝毫不理会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只见他二人不紧不慢地拿出笔墨,摆好算板,然后仔细地将所需的账册从那一堆竹简中一一挑拣出来。不一会的功夫,大厅内就响起了算板清脆的撞击声。
所谓算板就是将7个算珠串成一组,一组组排列好,放入框内,然后迅速拨动算珠进行计算。其原理其实与后世的算盘没两样。只不过,汉朝的算板是中梁以上一珠当五,中梁以下各珠当一,故其算法与后世略有不同。因此说东汉人算术差那是贻笑大方之事。殊不知用惯了计算器的现代人真要古代,心算还不一定算得过东汉人。
至少蔡吉本人就没学过珠算,因此这会儿的她眼瞅着两人熟练地拨弄算珠,亦不得不在心中承认管统这次确实是有备而来的。不过蔡吉不会打算盘,不代表她今日就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却见此时她赫然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信步来到竹简堆前,随手拿起了一卷账册展了开来。
由于蔡吉上一世在银行工作多年,虽不是正儿八经的财会出身,但这方面的知识还是颇为丰富的。故而此刻她只看了一卷账册,便知东汉官厅所运用的会计记录方法,乃是以“入、出”作为会计记录符号的单式记录法。每笔经济事项在会计账簿中所处位置,以经济事项发生时间的先后为序,收入事项与付出事项一笔一笔混合交叉登录。到一定时间将全部收入事项数额汇总,抵减全部付出事项的汇总数额,结算出余额,因此说其是流水账一点都不为过。而为了便于计算最终结果,在汇总计算之前,每隔一段时间需分别“入”与“出”,对有关事项进行小计。并以“入-出=余”作为结算的基本公式,故后世称其为“三柱结算法”,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单式记账法。
然而就是因为东汉的记账方式简单,故其项目极其繁琐,想要理清各项收支是否平衡须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精力才行。因此照蔡吉的估算管统的两个手下想要在半天之内算完这一大堆竹简,乃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众人也不可能一直干坐在这里陪他两从天亮算到天黑,再从天黑算到天亮。于是蔡吉回头向管统提醒道:“管郡承,如此多的账册,怕是一天算不完啊。”
“今天算不完,可以带回去算。”管统不假思索地答道。须知他可是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借蔡吉背后的兵权来逼黄珍交出账册。不查出点小辫子来,他又怎会善摆甘休。其实管统最初是想找段融麻烦的,毕竟段融掌管仓库想要抓他的错远比查账来得容易。可怎奈段融现下已经成了蔡吉的马前卒,管统也只得将矛头指向了黄珍。
然而黄珍又岂是善于之辈,却见他毫不客气地一口否决道:“不可!按汉律,账册不可带出府衙。”
“不带出府衙,难道留在此地任人修改?”管统冷笑着讥讽道。
黄珍亦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也不知是谁想动手脚。”
蔡吉见管统与黄珍为账册去留问题再一次针尖对起了麦芒,不由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于是她度步上前向二人打圆场道:“二位稍安勿躁。既然国法有令,账册不得出府,不若就将账册交由本府看管,如何?”
管统与黄珍听蔡吉要看管账本,虽都觉得她这么提议绝不会简单的只是为了打圆场。但此时两人既然都各怀鬼胎,谁都说不服了谁。且再一想就算是眼前这女娃儿有啥图谋,光凭她一人也难在这些账册里做手脚。毕竟如此巨大的核算量摆在那里,蔡吉若是真能在一夜间将这些账册偷天换柱,那她就不是人而是妖了。想到这里,管统与黄珍最终选择各自退一步,双双拱手俯身道:“有劳府君。”
蔡吉眼见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轻而易举地将账册拿到了手上,自然是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个儿的座位上,笃定地看起热闹来。而事实也正如她判断的那样,直到日头西落,管统的那两个手下也才不过算了三十来卷账册。照这个速度没半个月的功夫,他二人是算不完这堆竹简的。显然黄珍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些账册耍弄管统。只不过没想到蔡吉会出面要求包管账册而已。
而管统同样也看出了黄珍的小九九。于是抱着与对方慢慢干耗下去的想法,他当即起身向蔡吉拱手道:“府君,时辰不早了,不若今日帐先对到这。改日继续。”
“善。”蔡吉欣然点了点头,跟着又向黄珍吩咐道:“就请黄功曹差人将这些账目搬去三堂院吧。”
“喏。”黄珍不动声色地俯身领命道。
就这样蔡吉白天兴匆匆地外出视察船坞,晚间回到自家小院,却带回了一大堆竹简。铃兰乍一见如此架势,自然是惊讶得捂嘴道:“主公,何处购得如此多书卷?”
“这些可不是书卷,是郡府的账册。事关重大,从即日起,切不可让闲杂人等进吾书房。”蔡吉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喏。”铃兰恭敬地低头领命,跟着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堆积如山的竹简咋舌道:“不曾想,郡府账册竟如此之多!”
“是啊。吾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还只是半年的账册。”蔡吉感同身受地点头道。不过一想到郡府的账目涉及农林渔商,能记这么多竹简也不足为奇了。
“主公这是要算账?”铃兰好奇的问道。
“算账?吾可是有心无力哟。不过总会有用处吧。”蔡吉回头苦笑道。虽说借着管统与黄珍之间的矛盾,蔡吉今日渔翁得利地将账册拿到了手,不过如何处理这些账册,更为确切点说,如何让这些账册成为自己插手东莱政务的敲门砖,却成了摆在她面前的头等大事。
看来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咯。
蔡吉在心中如此暗叹的同时,铃兰却突然向她禀报道:“主公,那令狐老丈与阿九见面后,似乎吵架了。”
“哦?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蔡吉诧异地问道。
“这个奴婢也不知。”铃兰摇了摇头道,“不过。似乎阿九来太守府的事,先并未告知令狐老丈。主公,管将军该不会拐带了人口吧。”
我也这么怀疑哟。蔡吉在心中如此吐槽着。不过相比女孩家的小心思,如何处理眼前这堆账册才是当务之急。因此蔡吉稍稍考虑了一番之后,便向铃兰嘱咐道,“汝去打探一下阿九的意思。倘若她真的想回去,就送她回去好了。”
第六十二节 灵光一闪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八月本是品桂赏月的好时节。然而值此皓月当空金桂飘香的秋夜,身为一郡太守的蔡吉,却并没有像这个时代的诸多风流雅士一般品桂酒赏明月,而是独自一人枯坐案牍前蹙眉低思。其实自打蔡吉出任太守后已经不知有多少个月夜像这样独坐筹划。故东莱皆道小蔡府君乃当世神童,却并不知蔡吉背地里为那些的精妙部署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只是今日面对四周成堆的账册,蔡吉在思略了半晌之后,心里却没有半点头绪。关键是,此刻的她实在想不出,该从哪个方面来处理这些账目。首先蔡吉做不到像管统那般直接查账。因为她手下根本没有能算账的人才。虽说讲武堂的儿童们眼下也在学算术,但他们终究才上了两个多月的课而已,一些年幼的学生甚至连十位以上的加减算不清楚。依照蔡吉的判断要想教会这些孩童识数及加减法至少还需一年的时间。而招外人来算账,一来不知其底细难托重任。二来在这个看书基本靠抄的年代,骤然间想要招聘能读会算之人,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再来就是利用这些账册笼络人心。可经过白天那么一闹,管统现下已与黄珍彻底杠上,她帮哪一边都可能得罪另一边。故此事对于一心想要求同存异的蔡吉来说同样不可取。
“似乎是搬回了一堆鸡肋啊。”蔡吉手持折扇轻敲着虎口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就此心生了气馁。因为蔡吉一向认为这世上“只有废人,没有废物”,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和利用的价值,关键在于人能不能开动脑筋,转变思路。既然是要转变思路,那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回事。想到这里,蔡吉当即决定走出书房散散步,顺便活络活络大脑。
深夜的庭院寂静无人,徐徐夜风中不时夹杂着甜甜的桂花幽香。可正当蔡吉在回廊漫步之时,忽听太守府的荷花池方向,传来了一阵时隐时现的抽泣声。两世为人的蔡吉自然是不会去怕什么鬼神之说。因此此刻耳听有人哭泣,反倒是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却见蔡吉循声而行,不多时便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幼童,不知为何正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上低头抽泣。而整个太守府内,除了讲武堂还真没有其他地方有这么小孩童。因此无论是作为太守,还是作为讲武堂老师,亦或是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路人,蔡吉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同这幼童谈谈心。
于是蔡吉当即轻咳一声,上前问道:“何人哭泣?”
那幼童乍一听身后有人问话,不由惊得连忙从假山石上跳了下来。而她一转身眼见来者竟是府君更是当场楞在了原地。不过此时蔡吉的表情也不比这幼童好到哪儿去。因为借着月光,她赫然看清面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幼童,正是历来在众人眼中颇为强势的令狐九。
“阿九?汝怎会在此哭泣?”蔡吉脱口而出道。
而令狐九听蔡吉这么一问,转眼间小嘴一瘪又要抽泣起来。见此情形,再一联想到先前铃兰的禀报,蔡吉当即拉起了令狐九的袖子,领着她并排坐于假山石上。跟着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与祖父吵架了?”
面对蔡吉的提问,令狐九先是抬头看了看她,跟着却又耷拉下脑袋点了点头。蔡吉见其果然是为那件事哭,便柔声劝说道:“傻丫头,和自家祖父有啥好怄气的。”
哪知令狐九却突然涨红了小脸抬头道:“阿九不想回去。阿九才不想嫁给渔夫!”
“哎?嫁人?”面对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蔡吉瞪大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须知,她一开始只当令狐九是被管承拐来太守府的,却不曾想竟还扯出嫁人的事。不过眼瞅着令狐九连十岁都未满的模样,这等未成年中的未成年竟也碰上了谈婚论嫁的问题,蔡吉无语之余,只得跟着向令狐九仔细探问道,“汝未满十岁,如何嫁人?”
“阿祖说女儿家嫁人才有出路。所以为阿九挑了户渔家,说是先嫁过去住几年,等及笄,再行……圆房。”令狐九说到这儿,一张小脸早已羞得通红,声音更是细若蚊声。
可蔡吉这会儿那有啥身为“男子”的自觉,因此她随口就应了一句道:“哦,那就是童养媳了。”
令狐九原本对向府君谈论这等闺房私事十分,可听蔡吉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下小孩子性情,好奇地问道:“啥是童养媳?”
“就是像汝这般由婆家养育的幼女,待到成年再正式完婚。”蔡吉顺口解释道。虽然她不能判断令狐勇为自己孙女寻的这桩婚事是否得当。但令狐九的年纪实在太小,况且她自己也不想回去。于是在权衡了一下利弊之后,蔡吉最终还是拍板道,“既然汝现下还不想嫁人,那就姑且先留在府里吧。”
“真的?太好了!”令狐九破涕为笑道。
“吾身为太守自然是一言九鼎。”蔡吉点头应道,“不过汝又为何会随管承来黄县?”
“还不是阿承那厮骗吾说可以来黄县躲躲。可谁曾想,这厮是想……”令狐九偷偷瞄了蔡吉一眼后,又攥着小拳头恨恨道,“反正最后吾还是被阿祖找着了。阿祖还只骂吾,不怪阿承。”
蔡吉听罢令狐九这般欲言又止的解释,多少也能猜出事件的原貌来。看来下次再碰上管承,非好好教训一下这厮不可。不过令狐九也太过鲁莽了一些,现在是正巧遇上自己这么个女扮男装的太守。若是换做一个喜好采阴补阳的太守,那她可真是羊入虎口了。想到这里,蔡吉不禁以长者的身份向令狐九教训道,“汝阿祖也没骂错。汝不该随意听信人言,这次就当买个教训。不过汝既然不甘随便嫁人,那从今日起就要好好念书,向铃兰学习礼仪。如此这般改头换面,方可令阿祖明白自家孙女非等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