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半个月前,新任的并州刺史王凌在快要入平城时,遭刺客暗算被刺死在了车驾上。那刺客的身手极为了得,不仅成功杀出重围扬长而去,还甚是嚣张地在现场留下了一句“杀人者,邓展也!”
堂堂一州刺史被人当街刺杀本已骇人听闻,更毋庸说还就在钟繇的眼皮子底下。此刻耳听钟繇将矛头直指坐镇代郡的庞统,在场的众曹将在惊讶之余亦是回过了味来。
话说邓展是何许人也?那可是齐营的讨寇校尉!因其武艺高强,又出身南阳,一直以来都深受庞统的器重。此番邓展以校尉之身,行刺客之举,还明目张胆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号,任谁都瞧得出齐军这是在报复王凌之前引曹军入平城之举,同时也是在借王凌的人头来杀鸡儆猴警告齐营之中存有二心的人士。
可问题是幕后主使之人真的只有庞统吗?怀揣着这一疑问,钟繇帐下的主簿常林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庞统会否是受齐侯指使?”
“蔡安贞为人素来谦恭守礼,当街行凶必是庞士元之策!”钟繇摆了摆手道。这倒并不是说钟繇相信蔡吉的品行高尚。而是他深知蔡吉作为女诸侯比一般的男诸侯更注重名声也更能忍耐,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也不会冒着被士林诟病的风险去派人刺杀王凌这样的名士。事实上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蔡吉的这点心思,钟繇才敢一次又一次地用切香肠的方式蚕食齐军在并州的领地。
谁曾想钟繇千算万算却终究还是没算到庞统竟敢不惜得罪士林刺杀王凌。这甚至可以说是钟繇的一次惨痛失误。因为寒门历来都盛产狂生、酷吏,为了摆脱门第的掣肘寒门子弟往往会为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而庞统不仅出身寒门且相貌丑陋。据说还心胸狭隘,对士族子弟多有无礼之举,如今回想起来其会采取过激手段报复王凌本也不足为奇。可这一次钟繇却恰恰没有注意到这里一点,致使王凌最终被人当街刺杀。
然而这会儿的钟繇却没时间替王凌吊唁。此刻在他的面前摆着两纸公文,一封是王凌的死讯,一封是来自许都的调令。刺杀王凌的凶手虽已毫无悬念,可只要庞统拒不承认。钟繇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辙。而许都的调令却是不得不遵。因为曹操在孙刘联军的夹击下现正受困南郡。而孙策的兵马甚至还渡过淮水长驱直入到了许都附近,致使坐镇许都的曹昂不得不向并州求援。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钟繇只得先压下心中的愤慨,转而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文武。在心中暗自盘算该带哪些人南下。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牵招身上。这位当日同王凌一起献城的男子,并没有因王凌之死流露出任何兔死狐悲的表情,而是站在角落里同曹营的嫡系将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牵招为人低调不代表钟繇就可以无视于他。毕竟王凌已死,若牵招也跟着有所不测的话。那试问日后并州还有谁人敢投效曹营?
想到这里钟繇心中顿时就有了决断,“子经。汝即日起程随老夫南下驰援许都。”
牵招听罢钟繇所言,先是一怔,旋即不无动容地出列抱拳道,“遵命。”
眼瞅着钟繇轻描淡写地揭过王凌遇刺一事。转而要带牵招南下,一些留守并州的文官武将心头不由泛起了一阵彷惶。要知道在齐营探子的推波助澜下曹操兵败赤壁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并州,不少地方豪强与胡人部族俨然已是闻风而动。更毋庸说幽州的庞统与张辽也一直都在磨刀霍霍想要杀回雁门。如今钟繇再一走。试问曹营还有谁能守得住并州。
望着一些人脸上流露出的戚戚之色,钟繇心知并州此番怕是要保不住了。但他钟元常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就算守不住长城以北诸郡,他也要力保长城以南的太原、上党一线不失。想到这里,钟繇便果断布置道,“老夫已推举太原太守梁习暂领并州刺史,待余南下后并州军政要务皆由其定夺。”
梁习,字子虞,乃陈郡柘城人。初为郡主薄,曹操任司空时征辟他为漳县长,因其卓有政绩而声名显赫,地方治理方面声誉很高,后来又迁任丞相西曹令史、西曹属等要职。由于钟繇的身份是司隶校尉不可能长期驻扎并州,所以他一早便向曹操举荐梁习出任别部司马暂领并州刺史之职。然而考虑到王凌献平城有功,为给河北诸郡做表率以达到千金买骨的效果,曹操最终还是将并州刺史一职授予了王凌,梁习则被指派为太原太守。如今曹操在荆州命悬一线,曹军精锐皆已南下,钟繇自付在并州唯一值得托付的人选就只剩下了梁习。
听闻钟繇将并州的防务托付给了太原的梁习,在场一些并州籍将领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其实也难怪众人会有这等反应。梁习之前的政绩是以文治为主,其在军事上并没有值得称道的表现。可并州这地界民风彪悍、胡汉杂居,区区一介文官又如何能服众。钟繇同样也是以文官之身统领武将镇守边关,深知战绩是边地服众的唯一标准。所以他并没有向众人多做解释,而是期待梁习接下来的表现不要让他和曹操失望。
钟繇要领兵南下的消息很快便通过潜伏在曹营之中的探子传递到了代郡郡治高柳城内。对于钟繇的这番举动庞统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一早便从龙口的飞鸽传书中得知了曹操兵败赤壁的消息。而并州那些有关曹操惨败赤壁生死未仆的传言也是他故意派人放出去的。在庞统看来而今的钟繇除了放弃并州南下援曹之外已无第二条路可走。正如去年蔡吉遇险之时他和张辽也曾果断丢下平城深入辽西驰援自家主上。
不过对于钟繇留下的继任者庞统还是颇感兴趣的。所以在看完探子送来的情报后,庞统便向身旁的幽州治中田豫询问道,“国让,汝可知陈郡梁子虞?”
“略有耳闻。”田豫点了点头道。
眼见田豫认识梁习,庞统便一边将情报递给对方。一边关切地追问道,“钟元常推举此人暂领并州刺史,国让如何看待此举?”
“哦?梁子虞代领并州刺史?”田豫接过情报快速阅览了一遍后,低头沉吟道,“豫曾闻,济阴王思与习俱为西曹令史。思因直日白事,失曹公指。曹公大怒。教召主者。将加重辟。时思近出,习代往对,已被收执矣。思乃驰还,自陈己罪,罪应受死。曹公叹习之不言,思之识分。曰:何意吾军中有二义士乎。”
田豫所说的典故是指梁习昔年与济阴人王思一同担任西曹令史时的故事。据说,有一天王思向曹操汇报事情。由于行文不恰当,惹得曹操大发雷霆,教传唤主事的官吏,要以重罪论处。正赶上王思不在周围。梁习便替他去面见曹操,到了就被关押起来。王思急忙赶回来,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责。按他的罪过应该被处以死刑。曹操对梁习默默地代人受过十分感动。也很满意王思能勇于承担罪责,便免去了王思的罪责。并称赞二人为义士。
听完有关梁习的小故事,庞统对于曹操动不动就治人死罪的做派那是相当的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蔡吉虽身为女子却比曹操大气得多。因为蔡吉从来不会为了个人的喜怒而滥用刑罚。齐营之中无论是杖责、禁闭乃至死刑都有明确的军法规范,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打骂下属和士兵,如若违反则会被军法处置。与之相对应的蔡吉也不会因私情而至军法于不顾。世人皆道曹操崇尚法家。但在庞统眼里曹操将个人的喜好和情绪至于法度之上,不过是披了张严刑峻法的皮毛而已。而看似处处讲究仁德教化实则坚持法度的蔡吉才是真正尊崇法家之人,是以儒为皮以法为骨。
但是对于梁习义举庞统还是十分敬佩的,毕竟这年头肯用自己性命做赌注救同僚的人并不多。但是倘若梁习将这份胆识与义气用在拉拢招纳并州豪强胡部上,那对庞统而言可就是个麻烦了。须知并州境内胡汉杂居,民风彪悍,光靠武力征讨只能压制当地豪强和胡狄部落一时。一旦驻军离开当地的地头蛇们立即就会如冬眠复苏的群蛇一般再次出洞兴风作浪。所以在强大的军事威慑之下,必需要有人以怀柔政策规劝诏安这些地方豪强和胡狄部落。
现如今天下间最擅长这等恩威并施手段的人莫过于钟繇。不管是在关中,还是在并州,钟繇都是先用怀柔政策规劝诱导当地豪族,以礼节召集他们,推举他们到幕府中任职。收伏各豪右门之后,又依次征发各家壮丁,强制他们加入朝廷的军队,充入即将出征的队伍中担当勇力。他们出征后又逐渐迁移他们的家室到邺城或许都作为人质。对于反抗不服从调遣的家族,则调集军队将其彻底诛灭以儆效尤。
当然齐营之中也不乏这等善舞长袖的人才。像是阎柔、田畴以及此刻坐在庞统身边的田豫都是这方面好手。只是他们的名望和出身都远逊于钟繇,所以在与曹军争夺并州豪强胡部支持时往往会落于下风。
此刻想到钟繇在临走之前又留了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才坐镇并州,庞统由不得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道,“如此看来,梁子虞实非易与之辈。”
可庞统的这声感叹在田豫听起来却又有着另一番滋味。特别是联想到前不久刚刚被邓展刺杀于城门之前的王凌,田豫忍不住张口规劝道,“梁子虞乃当世义士,士元切不可胡来!”
庞统抬头看了看一脸紧张的田豫,随即两手一摊戏谑道,“余何时说要害梁子虞?”
田豫被庞统如此一反问,由不得尴尬地楞了一下,苦笑道,“如此便好。”
庞统却是不依不饶地一挑八字眉道,“国让还在怪余派邓展刺王凌?”
面对庞统的发问田豫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经过几年来的共事,田豫深知眼前的年轻人相貌虽有些丑陋,但为人绝对坦荡如砥,毫不矫揉造作,是个值得交往的君子。但也正是这份坦荡如砥的做派让庞统深受士族诟病。因为出身寒门的庞统时常不按士族的规矩行事,更要命的是他还从不掩饰这等挑衅行为。像是这次的刺杀王凌,本可以做得更加隐蔽一些。可庞统倒好不仅让邓展当街杀人,还留下名号生怕别人不知这事是他庞士元主使的。
虽然明知庞统不一定听得进去,这会儿的田豫还是语重心长地向其劝谏道,“曹操身陷当阳生死未卜,钟繇为救其主必弃平城,势已至此,士元又何苦妄作恶人,自污名声。”
果然庞统对田豫苦口婆心之语丝毫不以为意,就见他朝天拱手傲然道,“王彦云背主在先,统就是要让天下人知晓,背叛齐侯是何下场!”
当然庞统还有一点并没有同田豫言明,那就是蔡吉在南下之前曾指示段娥眉派人暗杀王凌。但庞统闻讯后却出手阻止了段娥眉等人的行动。这一来是段娥眉的刺杀计划太过隐蔽达不到杀鸡儆猴的最佳效果。二来在庞统看来暗杀名士这等为士林诟病的肮脏之事由他庞士元代劳便可。身为主上的蔡吉犯不着为王凌那等小人污了芊芊玉手。
第一百二十节 仅是如此
“士元派邓展刺杀王凌?”龙口书房内蔡吉紧簇起黛眉向前来复命的段娥眉询问着并州的情况。
就听段娥眉答道,“庞郎君言,此等小事由其代劳便可。”
蔡吉却知刺杀王凌不是小事。想当年曹操杀边让尚且令其凶名远扬。此番换作名门之后王凌被杀,那还不轰动整个士林。但就算明知会得罪士林,蔡吉还是义无返顾地向段娥眉下达了刺杀王凌的命令。这一来是王凌的反叛已经触碰到了蔡吉的逆鳞。二来嘛,有杀边让、诛赵彦的曹操在前面开路,而今诸侯杀一两个名士已不再人神共愤。当然蔡吉本人也做好了迎接士林口诛笔伐的准备。可谁曾想庞统竟主动将这事给拦了下来。
要知道蔡吉杀名士与庞统杀名士完全是两个概念。蔡吉是诸侯,只要她最后成为逐鹿天下的胜利者,那杀王凌只会被一笔带过,甚至还会有大把的文人替她美化这次刺杀。而庞统只是个臣下,又出身寒门,无论他日后取得多大的成就,杀王凌都会成为伴随他流传千古的污点。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虽然王凌被杀的消息还没传到东莱,可依蔡吉对庞统的了解,想来此刻的王凌怕是已凶多吉少。
眼见木已成舟,蔡吉不无心痛地扶额一叹,“傻儿!又做蠢事!”
耳听蔡吉以痛惜的口吻称庞统为傻儿,再联想到庞统那日揽下刺杀之事时坚毅的眼神,段娥眉顿时就明白了一二。从袁尚到曹昂,再到庞统,在段娥眉看来蔡吉如此优秀身边又从不缺乏倾慕者,可这位名满天下的女诸侯却偏偏就是无法获得一份完满的姻缘。
想到这里。段娥眉忍不住由衷感慨道,“庞郎君对主上之心不下昂公子也。”
一直以来蔡吉都将庞统视作为意气相投的同袍,从未往将二人的关系男女之事方向上去想。可此刻听罢段娥眉所言,蔡吉在心惊之余,也不由地开始重新审视起庞统与她相处的种种过往。从龙口府内的蒙面自荐到渔阳城前的率众相迎,往事就像幻灯片一样在蔡吉的脑中逐一闪过,庞统也由青涩少年成长为了牧守一方俊杰。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真挚而又热诚的双眸。然而蔡吉却深知无论庞统对她怀有怎样的情愫。她对庞统只能以君臣之义相报。
于是在沉默了半晌后。蔡吉神色一正肃然道,“孤与士元情同手足,绝无儿女之情。”
“仅是如此?”段娥眉追问道。
“仅是如此。”蔡吉再次强调道。“士元前程远大,孤不能累其名列佞幸。”
佞幸指的是以谄媚而得到宠幸或以谄媚得到君主宠幸的人。此外佞幸也可以指代以男色事君的人。如果说刺杀名士仅是让庞统被士林评价为心胸狭窄的酷吏的话,那与蔡吉产生男女私情则会令他背负上以色事君的“佞幸”的污名。因此不论是出于对庞统等人的尊重,还是恪守君臣之道。蔡吉都不会与帐下的臣子有任何情感上的纠葛。
段娥眉虽不懂君臣的相处之道,倒也知道佞幸不是什么好称谓。于是她只得无奈地抱拳告罪道。“主上言之有理,是娥眉多嘴也。”
其实段娥眉点出庞统的倾慕之心并非出于无聊的八卦,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蔡吉能有段幸福的姻缘,并诞下子嗣继承家业。毕竟在段娥眉等人看来蔡吉已虚龄二十有三。身边却仅有曹丕那样一个有名无实的未婚夫陪伴左右。如此一来蔡吉不仅比寻常女子晚婚十年,生子更是遥遥无期。以至于外界已经开始有人造势要蔡吉学刘备过继一个养子做继承人。
目前在诸多养子候选人之中,呼声最高的莫过于从荆州来的刘琮。因为刘琮不仅是刘表的么子。还是蔡吉的外甥,同时占有宗室和蔡氏两家血统的优势令其深得世家的支持。可段娥眉却始终觉得刘琮不适合做蔡吉的继承人。这倒不是说刘琮为人或能力有问题。事实上刘琮品性纯良。待人有礼,是个难得的翩翩君子。可刘琮的母亲蔡夫人却着实不是一盏省油之灯。据段娥眉所知,自打蔡吉命蔡琰夫人出任长史统管侯府内外事宜后,蔡夫人便开始以刘表遗孀的身份四处走动为蔡吉收养子造势。期间探子也曾将蔡夫人的动向报知蔡吉,可蔡吉对此却是无动于衷。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蔡吉迟迟不结婚生子是想过继个养子做继承人。
蔡吉当然知晓段娥眉在担忧什么。甚至猜想得到这份担忧多少与蔡夫人有关。然而眼下的局势却容不得她分散精力去考虑结婚生子之类的事。所以对于蔡夫人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蔡吉暂时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因为这样一来至少能先安抚住本地世家,让他们暂且有个盼头,不会因她蔡吉没有继承人而萌生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