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1 / 1)

眼见曹操对佛教态度不善,支氏一族便再次启程南下东吴避难。正当支谦要与族人一同南下之时,他收到了来自老朋友崔琰的书信。崔琰在信中详细介绍的讲武堂与尊经阁令他看得心驰神往。于是本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支谦别离族人只身来到了东莱。而此刻蔡吉对梵学所表现出的兴趣,则更加坚定了支谦留在龙口的决心。

在支谦的领路下,一行人等很快就来到了他所住的厢房。但见偌大的屋舍内除一榻一几外,摆满了各色书卷。这其中既有众人熟悉的竹简,也有布满蝌蚪文的梵典。蔡吉信步上前翻阅了几页。发觉与自己在后世见过的佛经有些差距。

其实这也不足为奇,汉朝的佛学以翻译佛经为主。而支谦从小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因此精通汉文,又从同族学者支亮处习得大乘佛教理论。且同梵典。他对这个时代义理隐晦,文风过分朴素尚质的佛经译本很不满,因此翻译佛经时主张“尚文”和“尚质”要调和。这使得支谦的译文更接近汉朝人的阅读习惯。当然在拘泥形式的僧侣看来,支谦尽量删除梵本的繁复而各取省便。又竭力减少音译到最低程度,以至有时连应存原音的陀罗尼也意译了,不免有些反感。不过蔡吉对此丝毫不在意,毕竟她本就不是来取"真经"的。

在粗略审视了一番翻译成果后。蔡吉回过头认真地向支谦询问道,"支居士可熟悉因明?"

支谦以为蔡吉考校自己的梵学,便欣然答道。"因明。梵文称 Hetuvidyā,与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内明合称五明。"

“此学可有汉译典籍?”蔡吉追问道。

"尚无。"支谦摇头道。

"那就请居士翻译此书。不仅是因明学,孤还希望居士能为孤将身毒的数学、医学等经典一并译成汉文。"蔡吉说罢,恭恭敬敬地朝支谦俯身一揖。

身毒即汉朝对印度的称呼。蔡吉所提的因明则是古印度的逻辑学。逻辑学有三大起源中国、古印度、古希腊。即中国的辩学以惠施、公孙龙、墨翟及其后学为代表。 古印度因明学,以印度的辩论术为主,因明则是佛家逻辑的专称。古希腊的逻辑,以亚里斯多德和斯多亚学派的命题逻辑为代表。 三方各有各的特色。此外古印度和古希腊在天文、数学、医学等方面也有诸多杰出成果。目前尊敬阁已收藏了大量先秦经典。蔡吉希望能在此基础上将其他两家的学说一并引入中原,为发展自然科学打下基础。事实上就算在原有历史之中,欧洲也是依靠从阿拉伯世界学习东方学说,方才有了之后的文艺复兴。

因明的概念其实在佛经一开始翻译之初就已传入中国,但正如支谦所言目前中原并没有专门的因明学典籍。在历史上正式将因明学传入中国的是唐朝的玄奘法师,因明学也因此在唐朝得以兴盛。当然蔡吉现在引入因明学也并不算太早,须知三世纪正是因明学发展的高峰期,只要有心不怕弄不到相关典籍。

不过相比已经成熟的因明学,古印度的数学要到10?13世纪才达到巅峰。哪怕是"零"的符号也得9世纪后半叶才出现。蔡吉当然不可能干等印度人五百年。但她可以通过印度的数字符号来简化目前的数学公式。而当后世一些概念与传统玄学儒学不相符之时,也可假借外来学说的名义将两者区分开来。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历史上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学者可没少借东方的名义贩售他们自己的研究成果。

支谦并不知晓眼前的年轻女子正在酝酿让东西方学术来场大交流。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失望。毕竟从蔡吉是只言片语中,支谦感受得出对方对佛学并不感兴趣,仅仅是想让自己为其翻译身毒的学说。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因为身毒的学说几乎都是建立在宗教基础上的。想当年佛学刚流传到中原之时,还曾打过黄老的幌子在上流贵族中间传播。最终令不少汉家勋贵也在求长生的过程中,耳濡目染成了佛教徒。蔡吉乃中原一大诸侯,坐拥千里之地,若能令其皈依佛教,甚至仅仅是对佛教产生好感,都有助于佛教在中原发扬光大。

“谦愿为齐侯效劳。”就这样支谦抱着发扬佛学的理念,爽快地答应下了蔡吉的要求。

蔡吉则投桃报李地颔首安抚道,“支居士且在龙口安心治学,译经所需花费由孤一力承担。”

眼见蔡吉如此大方,支谦再一次欣喜地向其合手称谢,“谢齐侯恩典。”

跟着支谦又依着蔡吉的兴趣向其介绍了西域及印度的诸多杂学,有天文地理,有诗歌音乐,甚至还有瑜伽。蔡吉则全当欣赏异域轶事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地穿插几句自己对西域风情的见解。由于眼下龙口城里多少也有些不远万里前来做生意的西域商人,蔡吉对西域的一些看法并没有引起在场众人的怀疑。更何况东汉有不少帝王贵戚对西域的器物甚是喜爱。像是汉灵帝刘宏就对胡食狄器有特别的嗜好,是一个地道的胡食天子。由于灵帝喜爱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当年京师的贵戚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一时间蔚为风气。所以支谦想当然地以为蔡吉对西域的事物也颇为向往,在讲述西域诸国的风土人情时也更加重了华丽享乐的内容。使得双方相谈甚欢,直至日头西斜,蔡吉才领着曹丕和孙权起身告辞。

可是相比心满意足的蔡吉、崔琰、支谦三人,并肩走出崔府的曹丕和孙权却是颇为郁闷。不可否认支谦一个下午有关西域各学派的介绍令他二人是大开眼界。但正因为如此曹丕和孙权刚才在崔府之中都没机会插上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蔡吉与支谦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其实不仅是曹丕和孙权,就是身为崔府主人的崔琰先前也仅是在充当陪客而已。正如圣人所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明智的学习态度。

然而曹丕和孙权并不这么想。在他二人看来今日拜访崔府本该是自己在齐侯面前好生表现一番的大好时机。特别是在有竞争对手存在的情况下,两个少年的表现欲自是空前的膨胀。那曾想到了最后他二人竟都成了泥塑木胎,连句话都插不上。而唯一让曹丕与孙权在心里略感欣慰的是,对方的表现得比自己还差。

正当曹丕与孙权垂头丧气着向自个儿的牛车走去之时,却见蔡吉身边的侍女突然跑来向二人施礼道,“齐侯有请两位公子上车说话。”

曹丕与孙权一听蔡吉要见自己,不由抬起头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竞争的意味。当然仅是一闪而过,曹丕与孙权便又恢复了常态,双双随那侍女来到了蔡吉的车驾前。

蔡吉的车驾比寻常的牛车要略大一些,由两头牛拉动,可以毫不费劲地坐进四个成年人。此刻眼见曹丕与孙亚夫联袂而至,蔡吉撩起车帘向两人招呼道,“两位请上车。”

上一节写错了,"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是曹睿的原配虞氏说的。谢谢书友指正。

第三十一节 开拓眼界

诚然曹丕和蔡吉早已订有婚约,可此刻与蔡吉同处狭小的空间内还是让他多少有些不适应。特别是车厢内还坐着另一个碍眼的家伙。相比曹丕的拘谨,孙权的一举一动倒是落落大方,颇有几分放浪不羁的名士风范。不过孙权的举止在曹丕眼里却是轻佻之极,令他有一种恨不得将对方一脚踹下车去的冲动。可惜此地并非许都,曹丕就算牙再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权在他身旁装腔作势。

随着车外的侍女放下幕帘,车厢彻底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蔡吉靠在扶几上,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两个少年。年少的曹丕内敛恭顺,尚未褪去稚气的脸上,唯有一双富有曹家特色的丹凤眼透着犀利机敏。而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孙亚夫则眉飞入鬓,眼带桃花,甚是张扬自信。

不过蔡吉这会儿招两人上车,可不是单纯为了养眼的。随着牛车吱吱转起,蔡吉换了个坐姿开口向曹丕与孙权问道,"不知两位如何看待梵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梵学甚是精妙,梵呗更是宛如仙乐。"孙权抢先作答道。

梵呗即佛教音乐,因其极富异域风情,在汉末颇受上层人物喜爱。历史上曹丕的弟弟曹植就在游鱼山之时,听到山谷流水声,清扬哀婉。在细听良久后,曹植深有所悟,乃摹其音节,根据《瑞应本起经》写为梵呗,撰文制音,传为后式。这曲《鱼山梵》在唐朝时传入日本、朝鲜诸国,而曹植也被东亚国家奉为了梵呗始祖。

当然眼下的曹植年仅十岁。而作为他哥哥的曹丕就算是对梵呗心有好感,这会儿为了对付"无耻之徒",也不得不唱起了反调,"梵学固有独到之处。然其僧徒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长此以往,易使物力凋瘵。风俗浇诈。故丕以为此拜佛之风不可涨。"

"曹公子多虑也。不过是些愚夫愚妇,借佛之名祭祀方术,与梵学何干。"孙权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他看来蔡吉既然肯出资资助支谦翻译佛经,那必是对梵学心存了好感。

然而亲眼见过蔡吉斥责玄女祠的曹丕。远比孙权清楚齐侯对宗教的态度。但见他义正辞严地驳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昔徐州牧陶恭祖好佛,其帐下小吏笮融便大起浮屠寺,以黄金铸屠像,裹挟信众万人有余。恭祖死后。笮融领其信徒杀官作反,为祸徐扬二州数载方为官军所灭。如此前车之鉴,岂可不防!"

曹丕对佛教谨慎的态度。让蔡吉甚是满意。引进佛学是一回事。管理宗教则是另外一回事。总的来说,曹丕的一席话代表了汉朝士林对佛教的主流看法。在汉儒看来佛的夷狄身份,以及不知臣君之义、父子之情的教义都是要严加提防的东西。所以佛教传入中原虽已百年有余,但在汉朝却始终没能兴盛起来。

蔡吉对佛家的态度当然也是谨慎的。因为这个时代的佛教并非后世已与华夏文明融合的汉传佛教。早期传入中原的佛教不仅拥有攻击性,而且权力欲极重。僧侣在利用信徒的虔诚大肆敛财之余,还裹挟民意,甚至蓄养僧兵。意图染指皇座。后世的三武一宗灭佛,便可以视作为皇权与神权在中原的四次大交锋。交锋的结果自然是皇权大获全胜,落败的神权被驯化为皇权统治工具。

无论是信佛还是灭佛,佛教终究会在之后的五百年内渗透整个中华大地。正所谓堵不如疏,在蔡吉看来尽快将佛教驯服并为自己所用,才是自己该琢磨的事情。

想到这里,蔡吉抬头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少年郎,欣然问道,"那二位可知胡人为何如此热衷在中土弘扬佛法?"

许是蔡吉的问题太过跳跃,让前一刻还在争论梵学优劣的曹丕和孙权不约而同地楞在了当场。蔡吉却不管二人的反映如何,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天下博知,不出三支,来中原弘扬佛法者素以月氏人居多。二位可知这又是为何?"

"月氏始居敦煌﹑祁连间。后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武帝元朔元年,汉使张骞至其国,以后两国往来渐密。据悉月氏共分休密、双靡、贵霜、胖顿、都密五部歙侯,以贵霜部最强。永元二年贵霜王因求汉公主,被班超拒绝,遣副王谢率军七万攻超,为超所败,纳礼求和。班超一直不知其王之名,便仅以月氏王呼之。"曹丕整理了一下自己对月氏的了解,侃侃而谈道,"丕以为月氏人来中原弘扬佛法,乃是慕我大汉之威。"

"若真是如此,月氏人理应来中原求学,而非像眼下这般在中原授学。"孙权一针见血地抓住了曹丕结论中的破绽。论学识他可能不及年幼的曹丕,但在政治上孙权可比曹二公子要敏锐得多。

果然孙权的判断换来了蔡吉认同地颔首一笑,"孙郎君言之有理,月氏绝非寻常小国。据孤所知,月氏灭大夏后被西域诸国尊称为贵霜帝国。"

是的,月氏人的国家并非曹丕所形容的部落小国,而是在后世与汉朝、罗马、安息并称这个时代欧亚四大强国的贵霜帝国。公元前162年,匈奴老上单于西攻大月氏,并将月氏王的首级割下带返匈奴作杯来使用。败亡的月氏部落一路西迁,来到粟特,即后世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尚河流域,并臣服于当地的巴克特里亚王国。

巴克特里亚在《史记》中被成为大夏,是一个从塞琉西王朝分裂出的希腊化国家。而塞琉西王朝的渊源则可上溯到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建立的亚历山大帝国。不过悠久的历史没能保住巴克特里亚的国运。公元40年代末,月氏贵霜部首领丘就却趁巴克特里亚王病卒,国势力大衰之机,举兵南下灭巴克特里亚,并在当地建立了贵霜王国。丘就却作为开国君主被尊称为迦德菲塞斯一世。之后贵霜王国一路南征北战,其疆域从后世的塔吉克一直绵延至里海、阿富汗及印度河流域,顶峰时拥有人口百万。士兵二十多万,乃是名副其实的中亚大国。那怕是那个像龙套一样被班超打败,连名字都没在中国史书中留下的"月氏王",依旧在中亚被尊称为索特尔.麦格斯。即"伟大的救世主"。

此刻的蔡吉觉得有必要让眼前两个少年了解一下天朝以外的世界,于是又跟着解说道,"据西域商贾所言,贵霜国据地千里。丁口百万,带甲十万,乃西域大国。贵霜国历代国主皆信佛。传其国主迦腻色伽曾于国都富楼沙(巴基斯坦白沙瓦)请五百高僧举佛典。其国内更是庙塔林立,甚至有浮屠像高十丈有余。金面蓝衫身,慈眉善目,栩栩如生。"

蔡吉一席有关贵霜国的介绍。令曹丕和孙权听得津津有味。以贵霜国据地千里带甲十万的国力虽远不如鼎盛时期的大汉。但放在现下的中原倒也算得上一方大诸侯。而那高达十余丈的大佛更是令两人瞠目结舌。这也难怪,毕竟那怕是在一千八百年后,巴米扬"东大佛"依旧是世界级的奇观,是希腊式佛教的代表作品。只可惜在蔡吉穿越到东汉之前,这一奇观已被塔利班炸毁。

不过眼前的两个少年并不知晓大佛会在千年之后遭难。就见孙权以心驰神往地口吻感叹道,"贵霜国为浮屠如此大兴土木,必能引得西域佛国万邦来朝。"

此时的曹丕也回过味来。喃喃自语道,"难道贵霜国欲以浮屠染指中原?"

蔡吉听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两汉三国时,中原的外国僧人半数以上来自贵霜领地,而此时又恰恰是贵霜帝国的鼎盛时期。若说两者没关系,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正如后世的大航海时代,欧洲诸强每每都以传教士为先锋开辟新疆域。大约这就是所谓的"软实力"。

只是历史证明再绚烂的软实力终究还是需要有过硬的硬实力来支撑才行。想到贵霜帝国最后的下场,蔡吉嘲讽地摇头道,"贵霜国主迦腻色伽或有此心,然其国力有限,怕是撑不起此等大场面。"

"齐侯何出此言?"孙权好奇地追问道。

蔡吉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地头思考的曹丕,一字一顿道,"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

曹丕猛然抬起头,"盛极而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