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在众臣的簇拥下站在城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猩红的斗篷随风飘舞。事实上,这只队伍的主人蔡吉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这时候大张旗鼓地来东莱向自己道贺。不多时三两马车便在骑兵的守护下在城门口呈品字一溜排开,紧接着从车上下来了四个男子。其中铜鞮侯夏侯桓,中山甄家三公子甄尧,匈奴马商王翰,都已是蔡吉的老相识了。但另外一个的青年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见过蔡使君。”甄尧当先一步领着一干人等向蔡吉躬身行礼,跟着又将那个陌生男子引荐给蔡吉道,“使君,此乃中山粮商司马欣。听闻使君大婚在即,特与尧等一同前来贺喜。”
后者连忙上前向蔡吉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司马欣见过蔡使君。”
中山粮商?好年轻的粮商不知眼前这位司马欣与那个号称重黎之后的司马家会否有关联?不过相比之下,蔡吉更感兴趣的是甄尧的来意。须知,甄尧的妹妹甄姬早在去年就已嫁给袁绍的次子袁熙为正妻。身为袁绍的姻亲,却在两军对垒的敏感时期,高调来到龙口向曹蔡联姻贺喜,难免会让人心生怀疑。当然此时此刻,蔡吉是不会将心中的疑惑直接问出口的。
这个时代的诸侯个性相对比较分明。例如公孙度脾气粗暴,爱摆架子。袁绍好面子,却心眼极小。曹操相比袁绍不会当场发作,但若真有人得罪了曹孟德,也免不了日后被算账。相比之下刘备待人就厚道得多,即不摆架子,也不睚眦必报。难怪实力虽不强,却拥有极好的口碑。蔡吉以女子之身,在弱肉强食的时代执掌一州之地,自是不能像袁绍、公孙度那般骄横。当然学刘备动不动就同人抵足而眠也是不现实的。对此蔡吉采取的标准是紧抓“谦逊”二字。至少目前为止,并没有让那些挑剔的腐儒狂生抓住把柄。
这不,站在蔡吉身后的黄珍适时地代蔡吉向众人邀请道,“列位郎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使君已在城内为诸君备下接风之宴。列位郎君请入城。”
蔡吉与甄尧等人相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在黄珍的引领下乘上马车鱼贯入城。至于随行而来的那队人马则被留在了城外另作安排。经过三多月的整修,而今的龙口城在规模上比往日又大了一圈。通往刺史府的主干道清一色地铺上了崭新而又平整的青石板,街道两侧的商家则自发地将各自的店面装点一新。若换在后世此举难免会换来充面子的诟病。不过这是在汉朝,争的就是个面子。
州牧府的大厅热气腾腾,空气中甜美的熏香若隐若现,四周的墙壁上画师用鲜艳的色彩绘出了西王母瑶池设宴的仙境,饰有精美纹饰的坐秤在一盏盏连枝灯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随着乐师奏起悠扬的乐曲,甄尧与铜鞮侯一左一右护着蔡吉走进了大厅,后面跟着王翰与司马欣,再后来是黄珍等龙口文武官僚。郭嘉、贾诩、太史慈并没有参加今日的接风宴。
不过这并不影响众人推杯换盏的兴致。酒过三巡之后,鼻头发红的马商王翰打量着四周新漆的庭柱,啧啧称赞道,“龙口真乃天下第一城,蔡使君真乃天下第一治世之能臣。”
王翰此话一出口,在场的龙口文武不约而同地都流出了一丝洋洋得意之色。不可否认,王翰这席话虽有拍马屁的嫌疑,但龙口城本身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富裕程度上,都当之无愧为天下第一城。而龙口之所以能从一介滨海小城发展成天下第一大港,全仗蔡吉这些年的苦心经营。然而身为缔造者的蔡吉却颇为谦虚地说道,“王郎君谬赞。若非诸君在内的天下商贾,常年来东莱贩货经商,龙口城又怎能有今日之风光。”
甄尧听罢摆了摆手道,“使君过谦也。试问天下间,有哪一家的粮仓,能像东莱这般堆满似金的谷子,似银的盐巴。使君令东莱粮盐满仓,天下商贾自是蜂拥而至。龙口能有今日之成就,岂非使君之功?”
甄尧的话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蔡吉势力这些年突飞猛进的关键粮食与食盐。两者都是保障人生存下去的必需品。然而在汉末乱世,恰恰就缺这两样必须品。为此天性逐利的商人如嗜血的鲨鱼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龙口,同时也为龙口带来了各地物资,使其成为北方的集散中心。不过真正令东莱获利的关键并非粮食而是食盐。正所谓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百姓会造反,军队会哗变。绕是蔡吉胆大包天也不敢让粮食自由买卖。
相比之下食盐的可操作性就要灵活得多。目前东莱郡是天下最大的食盐供应商。虽说东吴和蜀中也有盐场产盐,但都是采取比较原始的熬盐法。不仅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产量更是少得可怜。自给自足尚且不够,更毋庸说是出口了。而东莱的盐场所采取的是蔡吉从后世带来的晒盐法,即节省人力,产量又大。蔡吉坐拥中原最古老的盐场,拥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制盐法,想不垄断食盐业都难。
不过蔡吉并没有单纯地将食盐当生活用品来卖。正如后世垄断石油市场的中东酋长用石油来结算大宗国际交易。蔡吉在保证本地百姓食盐供应的基础上,用食盐充当货币同往来的商贾结算交易。由此在货币体系早已崩溃的东汉末年,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金融信用。金融信用,即指借债方偿还债务的信誉和能力。通俗点说,就是指一个人或组织能够先取得金钱或是商品,日后再行付款的限度。蔡吉无疑是这个时代金融信用最高的一个诸侯,这便意味她所能调动的资源远多于任何一个诸侯。与此同时,由于同蔡吉建立了借贷关系,不少商贾地主乃至世家名门都与其结成了一定的“友谊”。此刻城内来自各地的贺喜者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甄尧等人却并不知晓,蔡吉的野心并不止如此。后世的银行家曾言,“信用乃银行生存之本。”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一个国家,一个势力。一手握着粮袋,一手托着盐罐的蔡吉在拥有生存之本后,自然是要向更高的目标冲击。却见她环视了一下在场的宾客,悠然笑道,“既然诸君如此信任本府,不知对此物有何看法?”
言罢蔡吉向堂下的塞鲁班使了个眼色。会意的赛鲁班见状,立马会意地让身后的小厮将托着朱红色的漆盘向众人展示道,“诸位郎君请看,此乃吾家主公新铸的五铢钱。”
甄尧等人闻言探头一瞧,果见朱红的漆盘上摆放着数枚黄橙橙的钱币。从外观上来看,此钱外圆内方,正面用篆字铸出“五铢”二字,背面则是“东莱”二字。同普通的汉五铢不同,此钱呈金黄色,显然不是由青铜所铸。却见铜鞮侯夏侯桓捻起一枚钱币,瞪大着眼睛惊呼道:“使君真乃天下首富,竟用赤金铸五铢”
哪知蔡吉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铜鞮侯误会也。此非赤金,而是黄铜。”
“黄铜?铜怎会是此等色泽?”铜鞮侯一脸诧异地望着蔡吉,显然有些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在色泽上如此接近黄金的金属。若非碍于身份,他早就将手中的铜币咬一口以辨真伪了。
原来汉代所说的“黄铜”并非后世意义上的铜锌合金,而是指黄铜矿。后世有人讹传汉朝人黄金黄铜不分是无根据的。因为汉庭设有专门负责金矿开采的金官,和铜矿开采的铜官。至于铜锌合金,依照原来的历史轨迹,则该是明朝的技术。不过既然蔡吉穿越到了汉末,那铜锌合成黄铜便不再是超时空的技术了。
“此钱由开物司以秘法铸造而成。所用物料确为铜。黄铜比真金硬,一试便知。”蔡吉坦诚道。至于她所说的开物司,是由塞鲁班、段融两人负责的一个专门研发技术的部门。“开物”指人开发万物。取材于,《系辞传》:“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
铜鞮侯与甄尧都出身世家饱览群书,一听“开物”二字便知这司是负责什么的了。而王翰则是个大老粗,却见他一拍大腿,兴奋地大笑道,“比真金硬又如何。这世上有几人见过真金?使君已得点石成金秘术也”
“王郎君此言差矣。东莱以信为本,方能有今日之成就。本府又怎能欺骗天下人。”蔡吉连连摇头道。
王翰见蔡吉如此表态,虽心痒难耐,却也只能无奈地附和道,“使君真君子也”
蔡吉当然不是什么君子。以黄铜冒充金子或许能占一两次便宜,但付出的代价则是自己苦心经营的金融信用崩溃。更何况蔡吉接下来的计划所能赚取的利润远高于造假黄巾。事实上,蔡吉之所以采用黄铜铸钱,主要是为了防伪。在铸币流通时代,“劣币驱逐良币”无疑是件让统治者胆战心惊的事。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是指当一个国家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币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反而充斥市场。
例如,秦朝灭亡后,西汉初期仍使用秦制半两钱,由于允许民间私铸,钱制较乱,以致出现重仅一克的荚钱。民间还出现剪边半两,也就是一些投机商将秦制的半两,用剪刀剪下一圈,七到八个半两,就可剪下一个半两的青铜,用剪下的铜再铸半两,这样以来,导致货币失衡,即“劣币驱逐良币”。当时吕后发现问题后,积极着手币制改革,为了防止剪边,在方孔圆钱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围边,定五铢为计重单位,这才有了延续两汉的“汉五铢”。不过,由于之前董卓以国家的名义肆意烂铸劣质小钱,彻底破坏了汉五铢的信用。而后各个诸侯又各自为阵,各铸各的铜钱,使得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愈演愈烈。损失惨重的百姓纷纷放弃那些五花八门的铜钱,转而退回以货易货的原始状态。最终导致各家诸侯征税也只收粮食、食盐、布匹等实物。
正是鉴于这种局势,蔡吉才不得以使用黄铜铸新钱,以求重建信用货币。至少眼前的“东莱五铢”在外观和材质上都与青铜质地的汉五铢有着明显的区别。那些投机商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掌握仿制技术。
于是在声明了一番自己绝不造假黄金的原则之后,蔡吉便向众人正色道,“本府已决定自明年开春起,本府所辖府县民间只许以‘东莱五铢’交易。青铜五铢、金、银等钱币,需按市价兑换成东莱五铢方能使用。东莱五铢均由州府铸造,私铸者,斩无赦往后州牧府每发一吊东莱五铢,便用其中半吊东莱五铢购进粮草、布匹、食盐等物资,另半吊钱输入市场发往民间。无论何人若持东莱五铢,在商铺中买不到物资,均可在州仓按官价换取定量物资。”
蔡吉话音刚落,只听哐嘡一声,坐在甄尧身旁的司马欣手一抖将耳杯掉在了地上。
第五十八节 东莱五铢
第五十八节 东莱五铢
耳杯掉在地上的声响为司马欣引来了众多围观者。面对众人狐疑的目光,年轻的粮商显得有些尴尬。就在他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听坐在首席的蔡吉不以为意地说道,“司马郎君想是醉了。”
有了蔡吉这句圆场,现场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一旁侍者赶紧上前收起了杯子并擦干净地上的酒水。至于司马欣本人则连忙起身向蔡吉致歉道,“司马欣不胜酒力,还请使君恕罪。”
“司马郎君无需介怀。东莱酒本就劲大,郎君不适应也再情理之中。”蔡吉一面摆了摆手示意司马欣不用紧张。
坐在司马欣身旁的甄尧见状,更是拍着他的肩膀打趣道,“郎君在河内,号称百杯不醉。今日一试,汝可心服?”
“惭愧。惭愧。”司马欣红着脸讪讪地说道。顿时引得在场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蔡吉手持耳杯,注视着正在被众人调笑的司马欣,然而她的眼中却并没有笑意。司马欣刚才的举动显然不是酒醉,而是针对东莱五铢发行的反应。这意味着眼前这个男子可能已经意识到东莱五铢的发行会给天下局势带来重大改变。当然对方也可能只是一介普通商贾,因害怕东莱五铢发行影响物价,而当场失态。但无论是何种缘由,司马欣这个人物今晚算是引起蔡吉的注意。
事实上被蔡吉的计划牵动神经的人远不止司马欣一人。甄尧、王翰等人都是久经商场的老手,一早便以看出蔡吉早晚会利用手中掌握的食盐来操控天下物资。只是没想到蔡吉竟然能够造出近似金币的铜钱来替代五铢钱。此刻二人表面上虽一左一右地调侃司马欣,可心里却各自盘算起了应对之策。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天下间的每一次变革,无论好坏都暗藏着机遇。谁能抓住这机遇,谁就能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豪,甚至执掌朝政亦有可能。齐田、吕不韦皆是如此。
不过就算蔡吉此刻能看穿甄尧与王翰的心思,她至多也就不以为然的笑笑而已。东莱五铢发行的政治意义远胜于经济意义。能看出其中奥秘的人凤毛麟角,但并不是没有。
此时此刻郭嘉与蔡吉仅一张屏风之隔,由于设计得巧妙,大厅内的宾客看不到屏风后面有人,但众人的声音却能被屏风后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如若需要,屏风后面的人还能蔡吉耳语交流。因此大厅内所发生的事统统没有逃过郭嘉的耳朵。
对于发行东莱五铢之事,身为东莱核心人物的郭嘉自是早就心中有谱。相比大厅众人的表现,这会儿他更感兴趣的是对面老相识的反应。郭嘉的这位老相识正是曾经的冀州别驾田丰,田元皓。
话说当日田丰受于吉陷害,被袁绍解除官职押解回邺城。于吉生怕田丰回去后翻案,便派火遁旗主段娥眉暗中谋杀田丰。岂止段娥眉早就得了蔡吉指示,加之其又钦佩田丰为人刚正不阿。于是段娥眉便一面做出田丰溺水身亡的假象,一面则派亲信护送田丰前往东莱。田丰起初还以为自己这次定要喊冤而亡,却不曾想竟峰回路转来到了龙口。以田丰的智略,只要稍稍安定下来,便能想到这段时期邺城所发生的诸多事件,其实都是蔡吉在背后搞的鬼。甚至连于吉都可能受了蔡吉的指使故意yin*袁绍称帝,进而使袁氏成为被天下人唾弃的逆贼。
田丰为人忠义,就算蔡吉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肯就此背叛袁氏。因此数个月来,田丰虽隐身龙口城内,却始终不肯见蔡吉。唯有郭嘉时常不厌其烦地跑来造访田丰。由于怎么赶也赶不走,田丰无奈之下只得任由郭嘉或与他把酒言欢,或与他谈经论道,或与他畅谈天下。
说起来,田丰与郭嘉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袁绍的行营。那时田丰刚辅佐袁绍在界桥大破公孙瓒,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郭嘉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虽说郭图、辛评以及田丰本人都十分看好郭嘉的才华,可他却在翌年辞别了袁绍。甚至在临走前还对主公袁绍留下了一段评语,“夫智者审于量主,故百举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
当初田丰在听到郭嘉的留言之时,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狂妄目中无人。可如今郭嘉昔年所说的种种缺点,却在袁绍的身上一一应验,并将袁氏一族引入深渊。每每想到此事,田丰都会暗暗唏嘘不已。而随着与郭嘉的接触日渐加深,田丰也在旁敲侧击中逐步看清了蔡吉的野心。
田丰从没想到一个女子也会拥有一颗逐鹿天下的野心,并且还有足够的胆量去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就目前来说蔡吉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扎实。哪怕田丰对蔡吉再怎么心存偏见,都无法否认那个少女的才华确实是在袁绍之上。也正因为如此,田丰才渐渐地开始对蔡吉产生兴趣,直至此刻坐到了屏风后头。
不过这会儿的田丰并没有对蔡吉公布的方案产生什么反应,他只是平静地坐在哪儿认真地倾听屏风另一面传来的声音。郭嘉见此情形也没有主动询问田丰的看法。因为他相信以田丰的才华,必能瞧出东莱五铢发行的意义。只要田丰还坐在原地,就说明他对自家主公还感兴趣。
于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相对而坐,直到大厅内的接风宴结束,两人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不一会儿,送走一干宾客的蔡吉只身来到了屏风后头。一见田丰还没走,蔡吉赶紧上前向其躬身行礼道,“吉忙于宴客,让先生久等,还请见谅。”
然而面对蔡吉客气的寒暄,田丰只是微微哼了一声,并没有还礼。倒是郭嘉举起了面前的耳杯,朝蔡吉招了招手道,“主公可来一杯?”
蔡吉苦笑着摆了摆手,继而坐到了两人之间。在后世有许多人都说田丰的脾气不好,而且也没有识人之明。但在蔡吉看来,田丰投靠袁绍,与其说是个人的选择,不如说是家族的需要。这方面出身大家族的沮授也是一样的情况。相比之下郭嘉受家族牵绊就要小得多,也能有更灵活的选择。因此说田丰没有识人之明并不公平。至于脾气嘛,任谁身家系在一个不靠谱的人身上,脾气都不会好到哪儿去。不过田丰的家族或许限制了他个人发展,但站在蔡吉的角度,这样的大家族却是她经略河北过程中急需拉拢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