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荆州之时,庞统就常听伯父庞德公与来访的名士谈起大汉的诸多顽症。其中一条就是世家豪门仰仗权势强掳丁口、强圈田地,使得朝廷的税赋日益减少。倘若朝廷当初能及时丈量土地、清点丁口,也不至于落到靠卖官鬻爵来充实国库的地步。而卖官鬻爵又让更多的人通过横赐来吞并土地和人口。所谓“横赐”,就是官府于制度以外赐官吏以土地。相比买卖、请射甚至假贷等土地兼并手段,横赐是最恶劣的一种。因为横赐根本不需要任何成本,不用经过任何经济手段,只要做过官就成。对于靠耕读经营起家的庞家来说,这种靠买官发家的家伙自然都是些卑劣之徒。所以庞统对蔡吉的这一举措,可谓是举双手同意。
然而庞统的慷慨之言并没有说动贾诩。因为这世道除了卖官鬻爵的假世家,还有不少历史一直可以追溯道战国时代的真世家。所以此刻,这位在后世以“谋身”著称的老者横扫了众人一眼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冷哼道,“当初曹孟德也这么想。结果他差点丢了兖州。”
“曹孟德丢兖州,那是因为他在兖、徐二州滥杀无辜。”庞统不假思索地辩驳道。
贾诩却没好气地反问道,“汝当曹孟德没事喜欢杀人?”
曹操当然不喜欢没事杀人,他当初在徐州进行的屠杀一来是为了打击陶谦军的士气,二来也是为了清除徐州当地的世家豪族,从而能将大片的肥沃土地收归国有。结果曹操成了杀人魔,世家联合起来引吕布入兖州,给了他一个惨痛的教训。对于这一点,蔡吉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清楚。但此刻她却不得不面对曹操当年遇到过的问题。
须知不同于东莱、北海等临海郡县,作为中原腹地、农业大州的徐、兖、豫三地聚集了太多的世家豪族。他们霸占着绝大多数的良田和丁口。对于任何一个势力来说,没有比坐拥天下最富裕的州郡,却收不到多少税,更郁闷的事情了。但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事。最令人头痛的是,这些世家豪族不仅不怎么缴税,甚至还会同官府抢流民。毕竟为官府屯田百姓除了缴税,还需负担徭役、兵役。可为世家豪族耕地,却可以避免服徭役,更不用担心被抓壮丁。当问题涉及税收和兵源之时,试问又有哪个诸侯不会为此抓狂呢。蔡吉唯一能庆幸的事,而今的琅琊豪族在经过曹操与吕布连番洗略之后,实力已大不如前。所以她虽不会像曹操、吕布那般采取极端行动,却也下定了决心,至少要借这一次的南征之威丈量土地。
于是,蔡吉在心中稍稍整理一下措辞之后,便向贾诩恳切地说道,“文和公,本府也知丈量土地、清查丁口会引起琅琊本地世家豪族的不满。可就算现在不清点,等日后天下太平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难道那时世家豪族会乖乖地向朝廷双手奉上自家的田册?会任由朝廷进庄子清点丁口?本府在此敢拿脑袋保证。不会相反他们还会利用清议,利用关系阻挠此事。用不了多久新朝廷就会重蹈桓、灵二帝的覆辙。文和公,本府说过,本府会在自己的治下找出压制世家与豪族之策。现在就是开始”
贾诩听罢蔡吉所言,先是沉默了半晌,跟着便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问道,“主公真打算在琅琊丈量土地,登记流民?”
“是。”蔡吉斩钉截铁的点头道。
而贾诩则又盯着蔡吉端详了半晌之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徐州历经战乱多年,各府衙的文书想必早已丢失,丈量土地,清点丁口也无可厚非。不过东莱军初到琅琊,人生地不熟,恐难以单独完成此事。故老夫以为,使君可从琅琊本地找几家风评不错的宗族,从中挑选良家子弟负责此事。倘若有人敢从中徇私舞弊,使君也可依律问罪。”
耳听贾诩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蔡吉可谓是又惊有喜。特别是让琅琊人查琅琊人,那可真是神来之笔。照贾诩的办法,蔡吉可先找几家势力不大不小的宗族出面负责重新修订田册。不过这份差事看似风光,可只要是涉及土地、财产,就势必就会有人心生不满,有人心生不满就会有人告密。如此一来即分化了琅琊本地世家豪族,又能借他们狗咬狗的机会完成土地的丈量与丁口的清算。而在整个事件中,蔡吉除了最初挑个头,发布一下命令;跟着就是坐等那些世家豪族们相互攻击,然后再以徐州牧的身份为他们做仲裁。想到这里蔡吉恨不得立马就上去熊抱一把贾诩老爹,你太有才了
事实上,还未等蔡吉将这想法付诸实施。王修就已经率先抚掌大笑起来,“文和公妙策妙策啊”
而一旁的庞统也收敛起了最初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转而恭敬地向贾诩致歉道,“统错怪文和公了。”
贾诩眼见众人一致对他交口称赞,却并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任何得意之色。相反他又郑重地向蔡吉进言道,“主公在丈量土地、清单人口之余,也可借此事观察琅琊本地是否有才俊之士。若真有可堪重任之人,还请主公莫要介意其出身,委以其大任。”
“文和公的意思是打个巴掌,给颗枣?”蔡吉饶有兴致地问道。
“使君明鉴,千万别将顺序弄反了。否则吕布就是前车之鉴。”贾诩神色凝重地向蔡吉警告道。
贾诩这话并没有危言耸听。话说,吕布初到徐州之时,确实曾听陈宫进言,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功夫。可时间一长,吕布却终究夹不住狼尾巴,又开始放任手下四处劫掠打牙祭起来。当然吕布如此作为也是有他苦衷的。徐州地界豪族林立,他总不成像刘备那样在下邳装一年好人,结果连万把人马都养不起吧。只是先给颗枣,再抽一记巴掌,人们记得的终究会是那记巴掌。所以就算眼下吕布成了“宋王”,整个徐州也没多少人认同他的伪王身份。相反倒是有不少世家豪族借机起事反抗吕布。而这其中名气最响、实力最强的一方势力,莫过于琅琊国相萧建。
不过最近数个月来这位萧国相的日子却并不好过。他的老对手臧霸一路将他从琅琊郡治开阳赶到了偏远的莒县。说起来,萧建与臧霸的矛盾一直可以追溯到陶谦时代。琅琊本是个郡国,最后一任琅琊王刘容过世之后,琅琊国便改制成了琅琊郡。照理说身为国相的萧建本该成为琅琊郡的太守,就像北海国相孔融一样。可陶谦却故意安插了臧霸、孙观等人驻军琅琊郡。结果双方一直为琅琊郡的控制权争斗到现在。
倘若不是蔡吉的乱入,已然山穷水尽的萧建多半会像历史上一样,选择向臧霸投降,并唆使其对抗吕布。跟着高顺会阻止吕布攻击臧霸,并说服臧霸再次效忠吕布。不过眼下历史早已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吕布同袁术成了亲家,高顺正随其围攻沛县的刘备。而萧建则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蔡吉身上。
“还没有东莱郡的消息吗?”萧建已经快忘记自己是第几次向身旁的主簿询问东莱的消息了。事实上,早在三个月前,眼见情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的萧建,就开始暗中同北海的王修通信暗示要将琅琊诸城献给当时还是东莱郡守的蔡吉。而当许都那边传来蔡吉被任命为徐州刺史的消息之后,萧建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这下连出师之名都可以省了。可令萧建没想到的是,眼下他都已经被臧霸堵在莒县了,可期盼已久的东莱大军却迟迟没有踪影。
然而面对萧建急切的询问,一旁的主簿却垂头丧气地作答道,“回府君,贼寇封锁了四门。现下城内的消息传不出去,城外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也难怪这主簿会如此发话,看看单薄的莒县县城,再看看城外黑压压一片的贼寇。明眼人都能看出情势对萧建极为不利。可萧建却像固执的赌徒一般不肯认输。只见他大手一挥厉声下令道,“今夜再派一人出城试试。此外,传令下去将城内的屋舍全给本府拆了做木檑、石檑。本府要同臧霸那贼寇死战到底”
且就在城头上的萧建叫嚷着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之时,臧霸正站在牙帐前注视着面前因围攻而破败的城池,那眼神就好像正盯着一堆金山。因为萧建将琅琊郡府最后那点的辎重全都运进了莒县县城,而臧霸眼下正缺粮缺钱。
话说自从吕布被袁术封做宋王之后,臧霸与孙观也水涨船高,一个成了威虏将军;一个成了振威将军。骤然升官让孙观等人好是兴奋了一阵,可臧霸对此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威虏将军什么的,都只是虚衔而已,既换不来兵马,也换不来粮草。果然,随着吕布率部西征豫州,成批的粮草被运往沛县用以支持吕布征讨刘备、曹操。而臧霸向下邳要粮得到的回复,却是让他们就地征粮。
就地征粮?去他**的去年秋天征来的粮成车往下邳运,琅琊哪儿来的粮好征。更何况四月又刚遭过蝗灾。一想起谋主陈宫那不阴不阳的表情,臧霸就气不打一处来。相比之下还是那位陈军师更和善一些,到底是徐州人,对自家乡亲还有些感情。可下邳既然不肯分粮,臧霸也只得自己重新想办法。于是乎,臧霸很快就又同老对手萧建干起了架。虽然攻城战是泰山贼最不想遇到的事,但为了粮草也只有放手大干一场。更何况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也可能是他与萧建最后一次争斗。
且就在臧霸盘算着如何攻克莒县县城之时,忽见不远处冲进了一匹战马,直扰得营地鸡飞狗跳。不过马背上的斥候并没有停下来,直至冲到牙帐前,才翻身下马,风风火火地向臧霸禀报道,“禀将军,东莱军已攻克东莞、东安两县。”
那斥候的话音刚落,臧霸身的身旁顿时响起了一片哗然之声。而他本人更是一把揪起斥候问道,“什么?东莱军有多少人马?昌豨那厮干什么吃的”
那斥候被臧霸如此一揪,立马结巴地作答道,“这……这小的也不清楚。小的只看见沂水畔扎满了帐篷。东莱军的辕门上挂着……挂着昌将军的脑袋。”
粗重的唏嘘声再一次响起,同时还夹杂着“昌……昌豨死了”“那个昌豨被砍了……”之类的小声嘀咕。而此时的臧霸脸色也早已阴沉如水。昌豨战死固然令人惊讶,可更为要紧的是东莱军已攻克东安。而东安离莒县快马加鞭的话也不过一天的路程而已。倘若今天自己不能攻克莒县,那自己将受到东莱军以及莒县的腹背夹击。
是要继续围攻莒县?还是……
在沉默了半晌之后,臧霸最终松开了手,环视了一番在场的部将,沉声下令道,“传令撤军去下邳那里有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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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青州之鹏 第80节无间之道
第2卷青州之鹏 第80节无间之道
翌日,当萧建再次站上城头之时,臧霸已然趁夜起寨拔营率部撤离了莒县。面对城门前满地的疮痍,莒县城内的军民真是即惊又喜。但在众人一片海呼万岁之余,萧建却并不敢就此放松警惕,生怕这是臧霸设下的圈套。直至派出的斥候领来打着“张”字大旗的三千先锋,萧建这才意识到是东莱已出兵来援。
事实上,为了达成贾诩下达的“快”字诀,张颌最初占据东安县之时,身边总共不过五千兵马。而臧霸军斥候在沂水河畔看到的营寨,则是张颌故意布下的疑阵。既然是疑阵,自然是忽悠得了一时,忽悠不了一世的事。很快臧霸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但臧霸却并没有掉头杀个回马枪意思。他先是退入琅琊郡治开阳城,跟着又联合孙观、吴敦、尹礼诸部,以共计一万余人的兵力,一路南下直接进驻毗邻下邳的东海郡。
坐镇下邳的陈宫,眼见臧霸等泰山贼一面毫不抵抗将琅琊郡拱手让人;一面却又气势汹汹南下,一副剑指下邳的架势。哪管什么下属不下属,同盟不同盟的关系,当即便命侯成等人领上一拨兵马屯于良成县,严防众泰山贼对下邳图谋不轨。另一头则将东莱南侵,泰山贼不稳的消息心腹之人日夜兼程送去沛县吕布大营。
好在沛县其实离下邳郡并不远,因此当侯成在良成县扬起吕字大旗与臧霸对峙之时,陈宫的急件也已被吕布狠狠地掼在了帅帐的泥地之上。
“混账臧宣高那厮想造反呼还有蔡安贞那丫头竟真敢南下与孤为敌”
面对吕布的大发雷霆,被急招来商议对策的程登与高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臧宣高有没有造反,现在还不能肯定。可蔡安贞会南下那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想来也只有吕布会自信的认为那个名满天下的奇女子会惧怕他的武勇,不敢坐实徐州牧之职。事实上,早在出兵沛县之前,高顺就曾在私下里提醒过吕布,要严防北方的东莱部。可当时刚刚成为“宋王”的吕布一心只想着尽快除掉刘备,攻克许都,最终还是依照陈宫的进言强行抽调走了琅琊郡的大部分军粮。结果直接导致了臧霸与萧建的互斗,以及此刻泰山贼的南下。
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一味地追究责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不,待到吕布气头稍稍消了一点之后,高顺便率先上前劝解道,“主公息怒。眼下臧霸部只是退入东海郡,并没有任何对主公不敬之举,更没有进攻下邳。仅是如此,就说臧霸谋反,空有不妥。毕竟臧高宣一直都很仰慕主公的武勇,这一年多来对主公也是忠心耿耿。”
“哼,吾让臧霸驻守琅琊。可他却让蔡安贞那丫头长驱直入,现在有领着一干泰山贼屯兵郯城,他这还不算造反?”吕布咆哮着反问道。
高顺却毫不退缩地抱拳回应说,“主公明鉴。那只是陈宫的一面之词而已。臧霸与陈宫关系一向不融洽。”
“汝的意思是陈军师在诬陷臧霸?”吕布直起腰板,神色冷峻地向高顺问道。
对于吕布的质问,高顺如顽石一般保持着原有的抱拳姿势,自辩道,“顺只是就事论事。臧霸等泰山贼乃是北徐州的屏障,倘若主公与其交恶,最后得利的还是蔡安贞。故此事还需谨慎处之。”
可现在北徐州都已经在那帮贼寇手上弄丢了孤养这帮看门狗有何用吕布虽在心中如此腹诽着,但理智却告诉他高顺的话并没有错。高顺或许出身低微,或许没读过多少的书,但他的话却一向很有道理,比一些谋士都要有道理。所以当吕布收到陈宫的信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找高顺与陈登过来商量,而不是去找魏续、宋宪。诚然后者是他的亲戚和老部下。但要说陈宫会害自己,吕布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说那位公台先生平日里唠叨了一些,可他终究是助自己成为王爷的人,怎么会来害自己呢?
且就在吕布独自皱眉犹豫之时,一旁的陈登眼见其在高顺的劝说下,态度有了松动,不由跟着凑上前拱手道,“主公明鉴,高将军言之有理。臧霸等泰山贼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与其交恶确实与我军不利。依登之见,此番泰山贼之所以会放弃琅琊南下归根结底,还是缺少粮草的缘故。倘若主公能拨给泰山贼粮草,并派遣使者安抚臧霸等众贼首。相信泰山众贼必会在主公的恩威并施下,挥军北上收复琅琊。”
相比直来直去的高顺,陈登一番圆滑的进言在吕布听来无疑要受用得多。只是受用归受用,可一旦涉及到粮草,吕布就忍不住要头痛起来,“元龙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孤现下哪儿有余粮给泰山贼?”
听闻吕布为军粮所恼,陈登立马毕恭毕敬地为其出谋划策道,“主公明鉴,眼下军粮虽告急,但该给的粮草还是得给,否则主公让臧霸等人如何对抗蔡安贞呢?不如,主公向陛下上书,请陛下支援一些粮草?”
陈登嘴里所说的“陛下”,当然不是指刘协,而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仲家”袁术。可吕布一听陈登提起了自己的亲家公,却骤然脸色一变,温努道,“别同孤提袁公路。这厮许下的诺言没几次兑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