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郎没想到章小水算这么快。
上次他走了一个村子的私塾,大半学生都算不出来,另一半还得拨打算盘捣鼓半天给个错的。
章小水道,“近三千文的息钱,穷苦人家都可以添媳妇儿了。”
“而且,手里都没余钱余粮谁敢赊欠,那利滚利谁知道后三年老天爷赏不赏脸,是干旱还是水涝?不买牛,庄稼户就是辛苦点,但累的安心踏实,不会总想还有外债没还。”
尤其今年干旱,都做好勒着肚子活了,这时候谁会买牛。
崔大郎道,“那买牛解放了劳动力,老百姓的土地就可以精耕细作,这样地息好,不是正向的好盼头吗?”
章小水笑道,“以为老百姓是懒啊,一家虽然二三十亩地,全天都在地里忙活,起早贪黑的忙,可地瘦不出庄稼。”
在村子里想活命吃饱穿暖,基本没懒的。
沾了一个懒汉名头,可不得十里八村都出名,那更加说明稀有。
崔大郎疑惑,“那你们山狗村的庄稼怎么就比别的村子好?”
章小水道,“自然是沤肥了。肥料足。”
崔大郎道,“那别的村子难道不知道沤肥?”
章小水心想这是哪的富家公子,怎么完全不懂农事的样子。
就好像没在村里生活过。
章小水看着崔大郎一身破烂的粗麻陷于了疑惑,尤其是那肩膀上粗麻开了线头,露出了顺滑白亮的中衣一角。章小水和周小溪去布庄铺见过这种布料,是天价的绸缎。游商可没他这派头。
电光火石间,章小水隐约明白了他阿爹对这人的态度,以及想到这人一听他夸县令就欣喜的模样,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
章小水霎时有点懵。
县令啊,就这样掉山坎河边里了?
还被他驮牛背上被村民拿锄头围观了?
就是他们村子来一个收税官都称呼大人的,里正都要对差役毕恭毕敬前呼后拥的。
章小水正游神震惊之际,就见对面坐的县令捧着他家的破土碗,十分享受的抿了一口茶水,眉目舒展很是惬意的模样。
哈哈,县令原来也是凡人哦。
章小水刚刚颤了颤的心脏,见崔大郎丝毫没架子的模样安稳很多。
他道,“其他村子也会沤肥啊,但他们只会丢一些草河泥和家肥埋在地里,或者在地里烧土肥。这沤肥的法子说着简单,可各种东西混合出的肥力不同,有的适合水田的,有的适合山地的,而且比例和发酵天数温度都不准确,那出的肥效就千差万别,就是最简单的烧土肥也是一样的道理。这还得看庄稼户的个人手感。再说,每个土壤要的肥都不同,好比沙地、黄土、黑土……”
章小水说的头头是道,崔大郎听了才发现种田原来还有这么些细节。
难怪前朝有人编撰了一本农书涉及沤肥的法子能得到天子青睐,直接连升两级。
崔大郎又有些奇怪,那山狗村会沤肥的人家是怎么学会沤肥的?且前朝也有推广沤肥法子,怎么华水县这边沤肥还是那么落后。
章小水道,“是我们村一个大婶她老家会种田,世代自己摸索出来的。至于前朝推广什么法子,我年岁小不知道。不过……”
章小水顿了顿,还是道,“也听说书的讲,有的官员不重视农事,不管百姓庄稼如何。四年一调任,在农事上投入的产出收效慢,不及其他商户收税显著。”
崔大郎看向李瑜,这说书的先生怕就是这位主人家夫郎吧。
倒是说的没错,即使朝廷有新的种子和沤肥法子推广,可地大物博地貌气候都不一样,真放地方上推行,不得反复实验个好几年。农事周期太长了,官员调走前都没个结果,对官员功绩并无益。
种种原因导致地方上农事落后,百姓基本上只畏惧衙门,没有打心底的敬。
崔大郎心里叹息,正想着胸中一展抱负时,就听章小水笑得特别开心的道,“不过我们这位新县令大人就不一样了,他又是耕牛又取消入城税的,一看就是心系百姓的好父母官。”
“而且现在县城里的风气治安都被新大人管好了,白天的商贩和晚上的夜市明显比以几年前热闹的多。”
“我家两亩田种姜,租一亩水田种稻谷,两亩旱地种杂粮,三亩麻地,家里三个劳动力,全靠这个也吃不饱饭。我家平时还会进山打猎,杀猪,但这样也只勉强维持温饱。种田靠天吃饭,就像今年老天爷不赏脸,万一年成不好闹饥荒,我家又没余粮全家都得饿死,所以我家就要想办法另谋出路了,想进城摆摊做点小吃。那这样人手就不够了,就要买牛来缓解下。”
崔大郎还想他们家要怎么谋出路,一听是进城摆摊,有些不看好。
农家子多数连大料都认不全,就是酱油和醋都很少有人买,给了好东西都不会做。这是他蹿乡走访得出的经验。
华水县城里一共就那么几类吃食生意。面食类的包子馒头面饼,糕点类糖类,汤粥类。崔大郎是不会亏待自己嘴的主子,大街小巷都吃过了,味道很一般。哦,也不是,菜市场那边有一家鱼肉饺子还挺口齿留香,但对他这种吃惯美味儿的来说,也不值得挂怀。
一个品种可替代性的摊贩太多,味道除非特别出挑,否则怎么盈利,且这种手艺类的都是世代家族传承,自然比一个农户人家冒然跑去城里摆小摊胜算大。
章小水不知道崔大郎的想法,他还不忘记拍马屁,“以前我家也想摆摊呀。但是城里各种名头的税目太多了,就是街道司的管理费每月都不下五十文。还有很多地痞流氓收保护费,要是闹到衙门人家衙门有人先打你板子,还得罚钱。”
崔大郎生气道,“岂有此理!”
章小水笑道,“不过现在好啦,来了好的父母官,我们日子就有奔头了。”
崔大郎点头,心中又感慨万千,头一次领悟到那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繁华的京城之外,竟有这等食不果腹的穷乡僻壤。书上也多说乡下人粗鄙愚昧自私又目光短视,他确实觉得大部分都是如此。可这会儿站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自信大方又乐观坚韧,比京中纨绔子弟、后宅娇养的哥儿多了份蓬勃的生命力。
崔大郎厌恶朝堂汲汲营取,讨厌家族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不考取功名,在京中也算的上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了。他又不听从家里联姻,被发配到了这穷鬼地方。
他刚来华水县时也是赌气想要憋一口气证明自己。但带着护卫下村走访两个月后,崔大郎看见民生艰辛,年轻人血性上来了,想真心实意干出一番事实。
不说干多轰轰烈烈,起码让大部分村民和这家人一样,日子有盼头,脸上有生气。
他又和章小水聊了会儿当地村民的日常,问了许多在章小水看来很白痴的问题,比如两亩田亩产这么低,怎么吃饭的。
为什么河边的棕榈树都被刮皮了,用来干什么。
为什么大黄村比山狗村大,还没有水车,你们村只十户人还有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