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迁计划迫在眉睫, 当小孩子们还在为开学烦忧的时候,外婆家的气氛已经开始暗潮涌动。
新学期开学前,桑悦家里五个有户口的人, 跟着拆迁办安排的大巴, 还有弄堂的邻居们, 一起去看了浦江镇的新小区。
2007年,浦江镇仍处于开发阶段, 安置房是新建的, 小区很新,房子一排连一排,样板房也很好, 房子很大, 窗明几净,有宽敞的厕所和厨房,有抽水马桶有浴室,和弄堂那破旧狭窄的屋子完全不一样。至少,不用再去公用厨房烧菜洗碗, 不用在吊扇上挂塑料帘子洗澡,也不用再下楼倒痰盂。
只是, 看房的居民离开样板房,一旦走出小区, 放眼望去,周边一片荒凉, 堪称荒无人烟,好像立马就脑子清醒了过来。
罗枚当场板起脸, 摆手拒绝, “覅覅, 各的覅好。妈侬刚捏?(不要不要,这里不好。妈你说呢?)”
田书秀也一脸不满意,当众便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乃么好嘞,耐阿拉拆到乡喔头来嘞。我讲蛮好覅来伐,那硬紧要来,各级正宗上当。”
(这些好嘞,把我们拆到乡下来了。我说蛮好不要来吧,你们硬要来看,这下是真的上当了。)
大巴从南京东路开到浦江镇,路上没怎么堵车,但也开了要一个多小时,田书秀高血压又晕车,早就很不满意了。
田书秀退休前是线圈厂的工人,单位在四川北路,是毫无疑问的上海市中心区域,自是从几十年前开始就住在市中心。
桑悦外公常年在青海工作,拿的是当时极高的工资,每一分钱都会带回家里来用。
从他们最大的女儿罗莉出生前,两人住在四川北路旁边的天津路。后来天津路的老房子着火了,又搬到了南京路来,再没离开过。
可以说,外婆这大半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市中心周边,一直是生活在烟火气很重的弄堂里,热热闹闹的。突然要她迁到郊区,就算房子再好,心里的落差感也无法消除。
再加上老人胆子小,大多有点被害妄想症,以前跟桑悦一起去罗英单位分配的房子小住时,就说这公房冷冷清清,晚上马路上都没什么声音,很吓人,万一生病晕倒在家也没人知道。
况且,这里可比罗英的房子偏僻多了。
田书秀这么一说,弄得旁边介绍的工作人员相当尴尬,讪笑着说:“阿婆,我们这里是还在建,明年就要建好了呀。你看这个规划图,旁边就是个大商场,还有幼儿园、初中、菜场,到时候搬过来很热闹的。小区后面还有条河,平时吃完饭下楼就可以去散散步,空气又好……”
罗英和罗敏倒是相当满意,也不顾田书秀板着脸指桑骂槐,带着桑悦四处走来走去,顺便问她:“悦悦想住这里伐?”
桑悦用力点头,“想呀。”
“那我们拿房子好不好?”
“好呀。”
罗英和罗敏的倒戈,引发了家中轩然大波。
按照拆迁政策,如果他们家全都拿房子,可以在浦江镇拿三套,两套大一套小,还能有几万块的补偿,拿两套的话就是房子加五十万赔偿。2007年上海的房价还没有那么高,郊区的房子也不值钱,但如果罗英罗敏各拿一套,加上桑悦,占走了三个人的份额,田书秀和罗枚就只能分得五十万。
五十万是很难在市中心买到一套齐整的房的,除非再住这种二十来平的老房子,等于动迁也没有任何改善。
田书秀尚未做出回应,罗莉率先跳出来反对:“那拿房子,叫老妈哪能办?个是阿拉爷的房子,老早被那落户口被小人读书额呀,又不是被那了。搞搞清爽好伐?”
(你们拿房子,让妈怎么办?这是我们爸的房子,给你们落户口是给孩子上学的呀,又不是给你们了,你们搞搞清楚好吗?)
罗敏和罗英本来也没有一定要拿房子,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人人都不同意,两人也不想在家里做恶人。
罗敏:“那随你们吧,反正我们家也不差这点。老妈说给么就给,不给拉倒。”
她一向活得潇洒,老公是老外,工作好职位高钱也多,换算成人民币到国内来那就更多了,她嫁出去当了十来年全职主妇,从来都是吃穿不愁。
年前,她老公外派已定,单位免费给他们家租的房子已经到位,就在浦东八佰伴的富人区,萨萨也入学了附近招收外籍学生的一流小学,只等萨萨爸爸下个月来上海就全家一起搬进去,压根不差动迁这点钱。
罗英自己有单位分房,手上还有百来万存款,也不缺钱。加上她又惯好面子,不想让人家觉得她想沾父母的光,干脆不再发表意见。
房子的事就此作罢。
不过,罗敏私下跟罗英说,罗莉不想让她们分房,压根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肯定是她老公在旁边“撬边”(嚼舌根)。
“……以拉老公肯宁来刚,假似阿拉房子闹特,握趟以拉好分的钞票么就少了呀。(她老公肯定在说,假如我们把房子的份额拿掉,下次他们可以分的钱就少了。)”罗敏不屑地撇嘴,“以拉老公撒腔调,侬阿晓得呃。(她老公什么样,你也知道的。)”
前几年,罗莉的老公搞的那个什么翡翠,果然被人骗了。他全部的家当都投进去,买来好几万的翡翠,最后卖不掉,强行卖了个玉佛给罗英,拿了她三千块,还说是亲戚价。
罗英实在不好意思,看桑悦又喜欢那个翠绿的假玉佛,想着就当帮帮大姐家,还是付了钱。
对于罗莉老公,姐妹之间知根知底,一切尽在不言中,压根不想再多说什么。
萨萨在床上呼呼大睡,罗英向来喜欢小孩,亲昵地拍着她的小屁股,看她没被大人们的议论吵醒,这才轻声调转话题:“阿拉妈老早同事,就是那个瘪三,侬晓得伐?他们家里去年动迁的,比阿拉各的还小,拿了三百多万嘞。”
罗敏:“噶多啊?”
罗英点头,“所以伊拉估计还要搞咧。随便伊拉伐,我反正不插主意了,慢较被阿姐骂特顿。”
……
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是返校日,交寒假作业、领新书,全班再一起做一次大扫除,然后就能放学走人。
宋书豪被分配到擦教室的吊灯灯罩。
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学校虽然安排了大扫除,但也不会让他们做什么危险行为。教室已经断了电,灯罩、玻璃之类的都让个子高点的男生上。
桑悦擦完包干区的楼梯扶手,丢了抹布,回教室找宋书豪说话,顺便给他扶住桌子,“……寒假方圆跟你说什么了吗?”
宋书豪仰着头,随口答道:“没啊。她从来不给我家打电话。”
早先三个小朋友都还没手机的时候,都是靠家里的座机电话联系。桑悦很爱聊,周末发生点芝麻大小的事,都等不到周一,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朋友们讲。
宋书豪的爸妈、还有方圆的爸妈,现在都已经认识她的声音了。
所以宋书豪这么一说,桑悦有点惊讶,眨了眨眼,抬头盯着他的动作,“你俩以前都不联系啊。”
“对啊。”
“那怎么还能算好朋友呢?”
在桑悦尚且年幼浅薄的认知中,朋友就该是常常说话常常见面的,分享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就会逐渐冷淡。像她和沈照清,就是因为在一条弄堂里长大,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互相之间也是没有什么秘密,所以关系才会一直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