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融见蔡吉没有像那些武夫那般冲着自己横眉瞪眼,心想这种时候还是女子好说话。在稍稍定了定神后,段融伸出四根手指道回答道,“小蔡府君明察,依融看来当今炙手之货有四。”
“愿闻其详。”蔡吉极为配合地颔首道。
须知段融虽已是而立之年且又官拜郡仓曹掾,可一直以来他都是只是其父亲段奎的应声虫而已。在父亲段奎面前,段融不敢有自己的主张,更不敢提自己的主张。他所能做的只是无条件地服从父亲的决断并全心全意地将其完成。可就算是如此段融依旧得不到父亲的肯定。如此这般唯唯诺诺地过了三十年,段融渐渐开始有了一种很多事情再不去做就稍纵即逝的急切感。于是他迷恋上了营妓薛蕊,壮起了胆子贩卖私盐。搁在后世这种症状叫“中年危机”或“中年叛逆期”。
段融当然不懂后世的那些心理分析。他只知道今天自己算是栽到家了。最不济也就掉脑袋而已。所以他的胆气比平常大了不少。加之蔡吉又颇为客气地向他咨询他最为拿手的商道。于是这会儿的段融一改往日的唯喏,侃侃而谈道:“其一,为粮。正所谓民以食为天。金银珠宝再贵重也不能当食吃。值此乱世,粮才是一国之本。其二,为盐。盐虽不及粮食紧要。然人不吃盐就会四肢无力,头晕目弦。驮运辎重的马匹牲口亦需要食盐喂养。故各方势力要讨伐征战就必定少不了盐。其三,为兵甲。即是乱世,诸侯要招兵买马,豪门大户要结寨自保。如此种种皆需兵甲。其四,为钱……”
“钱?”蔡吉蹙起了眉头打断道。对于粮、盐、兵甲这三样,蔡吉都没异议。乱世最好卖的当然是军需品。但听到段融将铜钱也列作了畅销品,蔡吉心中多少有些诧异。要知道东汉原本使用的是五铢钱,即一种外圆内方,上铸出“五铢”二字的小铜钱。然汉初平元年,董卓挟献帝迁都长安。为了搜括民间财富,他将秦以来的各种铜制品销毁作为铸钱原料。秦始皇时收天下兵器铸造了12个铜人,相传每个金人重24万斤,董卓用其中的9个来铸钱。汉武帝欲求长生,造了一个神明台,台上有承露盘,有铜仙人手捧铜盘、玉杯承接“云表之露”,搀和玉屑来吃。汉武帝时还铸有铜神兽、铜神禽、铜龙、铜马和铜柱等。这些铜制品也统统都被董卓拆毁用来铸钱。但这董胖子搜刮了如此多的铜器,铸出来的钱却是偷工减料。不仅钱质既差,又极轻薄,有些甚至连“五铢”二字都铸上。在蔡吉看来那东西根本不能叫铜钱,只能算是铜片、铜环。之后董卓虽在初平三年被杀,但其滥铸小钱的做法已然扰乱了汉朝的货币经济,加之诸侯割据令汉廷丧失了中央统筹功能,目前的大汉王朝其实早已退化成了物物交换或以谷帛为币的社会。
因此面对段融将钱列为畅销品的说法,蔡吉谨慎地向其提醒道:“段曹掾,自董卓滥铸小钱,而今天下间,钱已不再为钱。如何称其为炙手之货?”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前段融虽也听老父提起过蔡吉在徐州的惊人表现,但直到此刻蔡吉说“钱已不再为钱”,段融这才真正对其刮目相看。须知眼下这世道像董卓那般以为钱越多越好的傻子大有人在。甚至不客气点说蔡吉的父亲已故蔡太守也这种目光短浅之辈。一见乱世来临就死命地屯铜钱,意图用这些铜钱招兵买马。直至今日郡府仓库里还堆着一大堆小钱无人问津。殊不知铜钱说到底不过是交换物品的媒介而已。倘若市集上没有货物,那铸再多的铜钱又有何用。蔡吉能一眼看透这其中的奥妙,就说明这女娃儿比他爹要精明得多。若是当初坐镇的是眼前这位小蔡太守,那段家绝不可能用一箱箱小钱换得一担担粮食回来。
不过段融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故伎重演他老爹耍过的把戏。更何况此刻既然已知对方也是这方面的行家,段融便不由自主地道出了一个他一直在琢磨,却又不敢提出的想法,“小蔡府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眼下中原确实钱已不再为钱。然在海外藩国,蛮夷却依旧对大汉的铜钱趋之若鹜。归根结底是因为其自身不铸钱,故才需依赖大汉所铸之钱买卖货物。小蔡府君既然已放眼海外,又如何能忽略这等大买卖。”
蔡吉之前还在琢磨着段融的讲解,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不由抬头不置可否地问道,“段曹掾此话何意?”
段融见蔡吉还在装蒜,便抓起一块貂皮冲她笑道:“若段某没猜错,眼前这些货物均是三韩货。”
哪知段融的话音才刚落,一刀白光从他的眼前骤然闪过。紧接着丝丝寒意便顺着管承手中的长刃传到了段融的脖子上,令他脖子上的皮肤不自觉地就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要知道管承或许听不太懂刚才蔡吉与段融之间的谈话,但他却知晓劫掠三韩贡船一事乃是不可外传的机密。此刻段融既然已看出破了他们的秘密,那只要蔡吉一个眼色,管承便会毫不犹豫地割下段融的脑袋。
然而这会儿的蔡吉却并没有下令杀人灭口。只见她抬手格开了管承抵在段融脖子上的长刀,并对后者坦言道:“没错。眼前货物皆为东莱水军所劫之贡品。”
段融原本以为蔡吉只是让人从三韩收购了些土产回来贩卖。可谁曾想眼前这位小蔡府君竟敢指使海贼劫掠三韩贡船!甚至还捉自己来此为他们销赃!乱了,乱了,这世道真是乱了!连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都做贼了。段融一边在心中诧异着蔡吉行事狠辣,一边看着那柄离脖子不远的长刃,深知自己这次是真上贼船了。倘若今天不给蔡吉等人一个满意交代的话,自己非人头落地不可。于是段融立马就将刚才卖弄的那番论调丢到了九霄云外,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蔡吉求饶道:“小蔡府君饶命。小的定会为汝等将这批货卖个好价钱,绝不会将此事外传。”
蔡吉见段融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禁感叹这世道还是刀子最能说话。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段融那番关于铜钱的言论还真是让蔡吉茅塞顿开。要知道,一开始由于受上一世固定思维的影响,蔡吉一直都只将铜钱当做货币来看待。但经过段融一提点,蔡吉这才想起在中国古代的朝贡体系中,铜钱确实是可以作为货品来同周边藩属国交易的。像是宋、明两朝就曾因铜钱大量流失藩属国而造成国内钱荒。但反过来这种钱荒却又令明朝由铜币本位发展成了银本位。由此可见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由两面性的。正如眼下东汉王朝滥发铜钱造成了通货膨胀。但若是将这些多铸的铜钱输出到海外藩属国,却又成了一种别样的生财之道。祸与福的差异,有时就在人们看问题的角度上。
段融无疑就是这么一个眼光独特的人。因此蔡吉当即欣喜地扶起段融道:“汝是个人才。本府现下求才若渴,又怎会伤害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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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节 敲山震虎
段融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夸自己是人才。虽说眼下的情形颇为凶险,但那句“汝是个人才”还是段融多少有些怦然心动。
可一旁的管承却丝毫不给段融面子,直接指着他不屑道:“主公,这等孬货那是啥人才。”
“子奉,话可不能这么说。”蔡吉说着将众人招到了一块儿,“有道是人各有长,正是段曹掾刚才那番高论,让本府想到了一条新财路。”
“难道府君真打算将铜钱贩去三韩?”一直没怎么参与讨论的太史慈皱眉问道。曾在辽东待过一段时间的太史慈也知三韩人虽精于锻造,但因其缺铜故一直以来都使用大汉的五铢钱。倘若像段融之前提议的那般行事,倒也真能从三韩人那里购得大批物资。只是用缺分量的小钱来向夷人交换货品多少会有损大汉威仪。再联想到之前蔡吉让管承等人打劫三韩贡船,太史慈总觉得蔡吉有些故意针对三韩。
而在蔡吉看来既然船都已经劫了,面子之类的事情也就不用太过纠结。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积累起财富才是她眼下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抱着这样的想法,蔡吉冲着太史慈欣然颔首道,“子义兄说得没错,本府确有此意。不仅如此,本府还打算第一笔生意就找伽倻国来做。”
“啥!伽倻国!”
听罢蔡吉的决断,这一次就连管承、张清二人都愕然惊呼。直接指挥打劫贡船的管承更是心虚地向蔡吉提醒道,“主公,咱才劫了伽倻国贡船。咋能再跑去伽倻国做生意?”
“是啊。小主公,事关重大。切不可因蝇头小利,而鲁莽行事。”张清也跟着劝说起来。在张清看来蔡吉指使海贼打劫贡船已够剑走偏锋了。若是再跑去伽倻国做生意那可真是嚣张得近乎疯狂!
然而面对众人的一致反对,蔡吉却并没有就此动摇。或许贩铜钱是段融刚才给的灵感,可挑伽倻国做头个海上交易对象,却是她早就盘算好的事。因此这会儿的蔡吉一个拱手向众人自信地分析道,“诸君明鉴,正因伽倻国贡船已被我军所劫,故伽倻国今年必换不到贡品。倘若东莱此刻派商船前去交易,岂不是恰恰解了伽倻国的燃眉之急。反观其他三韩城邦与汉四郡皆有朝贡之约,东莱贸然前去交易不一定能得对方认可。”
“话虽如此,可咱毕竟是劫了伽倻国的船。现在跑去做生意,岂不是自投罗网。”张清皱眉摇头道。
“非也,非也。眼下伽倻国并不知是咱劫了贡船,不,伽倻人甚至都不知船是被劫了。毕竟海路凶险,碰上大风大浪沉上一两艘海船也不足为奇。”蔡吉说到这儿,环视了一番在场的四人,微微一笑道:“当然,这只是本府的揣测而已。去伽倻国终究是要冒点风险的。就看诸君敢不敢赌这一把了。”
“敢!能赚大钱有啥不敢。主公,就让末将领弟兄们去伽倻走一遭吧。”光棍一身轻的管承头一个抱拳请命道。在他看来东莱水军此次打劫收尾十分干净,根本不可能让伽倻国得到消息。再听罢蔡吉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管承便觉这确实是一笔有赚无赔的好买卖。
相比跃跃欲试的管承,太史慈与张清则显得老成稳重得多。不过他二人虽没点头答应,却也没有继续表示反对。蔡吉见状,心知太史慈与张清其实已然有些心动,现在就缺一把火而已。想到这里,蔡吉当即便朝管承开涮道:“子奉,汝这模样看着可不像特使。若是由汝带队前往伽倻国,伽倻人非当海贼来袭不可。”
管承本蔡吉这么一说,不由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尴尬地笑道,“呵呵,主公说得没错。末将本就是海贼。”
“故本府得派一相貌堂堂,又深谙商道之人作为正使统领商队才行。”蔡吉说到这儿便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段融。
原本缩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段融见蔡吉的视线投向了自己不禁暗中叫苦。心想自己刚才干啥如此嘴贱,提啥去三韩贩铜钱的事。这下可好,看样子自己不仅要帮这女娃儿销赃,还得为其去伽倻国贩铜钱。且听那海贼所言东莱水军此番打劫的正是伽倻国的贡船。好嘛,前脚劫了人家的船,后脚就去人家的地界赚钱。这小蔡府君真是比土匪还土匪,比奸商还奸商。不过段融在心里也承认蔡吉刚才的那分析还是很精准的。除非伽倻国有铁板钉钉的证据证明打劫贡船的是东莱水军,否则对方还真不会拒绝与东莱通商。
正所谓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马克思的这话虽晚说了一千六百多年,但人类的贪婪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因此就算明知去伽倻国有危险,可这会儿的段融竟也有些蠢蠢欲动。
正当段融内心矛盾之际,蔡吉却先他一步开口问道:“段曹掾,这是笔大买卖,汝觉得何人可担此大任?”
蔡吉这话一出口,管承、太史慈等人的目光就都聚集在了段融身上。果然武夫的视线可比蔡吉这等女娃儿的注视要给力得多,段融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与刀刃接触的皮肤,最终一咬牙抱拳答应道,“融愿一试。”
“段曹掾,此事可颇为凶险啊。”蔡吉故作迟疑地提醒道。
“府君也说了,伽倻国并不知晓是东莱水军打劫了贡船。就算伽倻人知道了又怎样。吾等大可不认账。”段融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段融这种我是天朝上国,尔等蛮夷能奈我何的架势,令蔡吉看着颇为满意。于是她又得寸进尺地向段融探问道,“不知段曹掾手头可有海船?毕竟东莱水军曾在海上打劫过,不方便再以商队的身份前往三韩。”
段融见蔡吉既要人又要船,虽有一种被人往死里压榨的感觉,但转念一想用自己的船跑生意未尝不是件好事。就目前的情形来说至少段融是不敢上东莱水军战船的。谁知道身旁那个一脸凶相的黑脸汉子会否一个不高兴就斩了自己的脑袋。因此段融十分爽快地答应道:“融恰有两艘海船可供调遣。不知够否?”
“伽倻国小,一次也交易不了多少货物。两艘海船足矣。”蔡吉满意地点头道。
眼瞅着蔡吉与段融你一言我一语间已然敲定出海与伽倻国交易一事,太史慈依旧皱着眉头向蔡吉询问道:“府君可是打算用郡府库房中囤积的那些铜钱与伽倻国交易?”
“没错。反正那些钱放在库房里也只是徒增锈斑而已。还不如运去三韩换点粮食回来。”蔡吉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段融。后者立马心虚地低下了头。
“可慈听人说库房囤积的铜钱大多是劣质的小钱。伽倻国人真会收此小钱?”太史慈不放心地追问道。
“子义兄多虑了。本府只是卖铜钱而已,并非是用这些铜钱依照面值购买伽倻的货品。至于伽倻国购下这些铜钱后是直接充做货币,还是回炉重造,那就不关本府的事了。”蔡吉一摊手一脸无辜地说道。当然她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三韩的那些城邦能直接使用汉朝货币的,这样有助于日后东莱控制其经济。
不过太史慈听蔡吉表示不会用小钱欺骗三韩人,便放心地点了点头不再提出非议。其实身为郡都尉的太史慈也希望郡府能多屯粮草以便日后扩军。而低着头的段融在听罢蔡吉的一番解释之后,更是差点儿就要向蔡吉竖起大拇指。要知道用将铜钱当做货品交易的主意可是段融琢磨了好久才想出的生财之道。之前他也曾向父亲段奎旁敲侧击提起此事,却不曾想直接就被老父驳了回去。显然段奎也同已故的蔡太守一样有些舍不得库房里的那些铜钱。
一想到父亲之前的反应,段融不由地又有些担忧地向蔡吉进言道,“府君,眼下船、人都不是问题。但要将大笔铜钱调出库房怕是不易。”
“这有何难,直接下令组建商队出海不就成了。”蔡吉不以为然道。
段融见蔡吉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进一步点明道,“府君有所不知。家父与管郡承较为保守,融怕他们不肯拨出大笔铜钱让吾等前往三韩购货。”
“原来如此。段曹掾放心,汝只需安排好海船和人手就成。至于其他的事,本府自有安排。”蔡吉自信地点头安抚段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