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挤在人群中回味着何晏刚才的言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不对劲在哪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来。不过对于与自己同龄的何晏,王祥还是十分钦佩的。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在他看来能在弱冠之年自成一派的何晏即便不是“生而知之者”,至少也是“学而知之者”中的佼佼者。
且就在王祥面对何晏自惭形秽之时,鹿鸣楼三层的一间雅座中,有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目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底下热火朝天的论坛。这是一双属于女子的眼睛,她的主人有着端正而又秀丽的外貌,但眉宇之间又透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不用问,放眼当今天下能将女子的秀丽与枭雄的威严集于一身者,当然唯有齐主蔡吉也。
就见眼下的蔡吉白龙鱼服一派寻常贵妇的打扮,咋一看起来与其它慕名赶来听何郎谈玄的名媛并无二致。雅座之中除了负责安保的护卫之外,另有何晏的顶头上司鸿胪寺卿林飞从旁作陪。眼见何晏用嵇康的名言“越名教而任自然”成功在青年学子中间引起共鸣,蔡吉的嘴角扬起了一道不经意的笑意。下一刻就见她扭头冲着身旁的林飞调侃道,“好个何平叔!真是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正杰,汝之副手意欲颠覆董夫子,汝可怎生是好?”
蔡吉说的董夫子自然是指两汉名教的奠基人董仲舒。不过林飞心知何晏正是仗着有眼前女子在背后为其撑腰,方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名教。所以面对蔡吉的试探,林飞低头沉思了片刻,进而出言作答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平叔谈玄,意在门阀。”
林飞此话一出,蔡吉的双眸顿时为之一亮。确实,何晏的言论在这个时代的人听起来或许令人耳目一新,或许狂妄得惊世骇俗,但对蔡吉而言不过是历史上的一段思潮罢了。除却其在哲学、国学上的进步意义,何晏等人倡导玄学与其说是要颠覆两汉名教,不如说是与把持名教的门阀争夺话语权。
门阀,即门第和阀阅的合称,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又称门第、衣冠、世族、士族、势族、世家、巨室等。话说东汉以来,朝廷取仕一重礼法德行,二重门第阀阅。这固然与门阀拥有严谨的门风和因袭的学业,能源源不断地为大汉王朝提供人才有关。可取仕的路径长期被门阀把持,难免会让其他阶层的人士心生怨恨。而打破门阀垄断的办法一般有两条。一条是走上层路线,如通过裙带关系吹皇帝枕头风做外戚,或是入宫做皇帝亲近的内侍、伶人、方士。另一条就是干脆改变取仕的规则。汉灵帝就曾设立过“鸿都门学”,尝试以辞赋取士,但效果不佳,以辞赋选拔出来的人才普遍难当大任。张角倒是另辟蹊径,建立太平道走下层路线,意图以武力推翻大汉王朝,可最还终败在了门阀的合力绞杀之下。
蔡吉作为穿越者深知要想打破门阀制度,除了改变取仕规则之外,还需要扩大教育范围,两者缺一不可。到目前为止她已经通过设立讲武堂和尊经阁,开印刷术等一系列手段降低了齐国境内普通人获取知识的成本。至于开科取士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汉朝原有的取仕方式,但是不打破名教体系就谈不上改变取仕规则。所以诚然历史上倡导玄学的何晏、夏侯玄、嵇康、王弼等人要么死于司马家之手,要么郁郁而终,连同他们的理论也最终沦落为门阀把持权利的工具。蔡吉还是决定顺水推舟将王弼、嵇康等玄学代表人物的主要思想透露给何晏,让他用玄学打破儒家名教对时下学术界的垄断。何晏倒也没让蔡吉失望,在吸纳了王弼、嵇康等晚辈的思想精华后,他很快便钻研出了一套完整的理论,并在北地士林中闯出了名头。
耳听林飞一针见血地点穿了自己的目的,蔡吉不禁饶有兴致地跟着问道,“哦?那依正杰之见,平叔能否成功?”
“难。”林飞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道。
蔡吉没料到林飞会如此作答,忍不住脱口追问,“此话怎讲?”
林飞瞥了一眼楼下踌躇满志的何晏,淡淡地说了一句,“平叔谈玄,固然玄妙,然终比不得经学务实。”
蔡吉听罢林飞所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两汉的经学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相比魏晋的玄学确实更为务实。并且两汉的官吏无论是在学识上,能力上,还是在德行上都强于魏晋。事实上蔡吉也并没有打算用玄学来完全替代儒学。何晏只是她用来打破名教束缚,开放社会风气的先锋官。相比之下蔡吉倒是对墨学更感兴趣一些。墨家注重科技生产力、注重用工商实业以及“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士”等等主张都与后世的诸多理念不谋而合。
想到这儿,蔡吉又改口向林飞问道,“若换做墨学,可能成事?”
听闻蔡吉提起墨学,林飞心头由不得怦然一动。但理智却又告诉他就算换成墨学胜算可能还不及何晏的玄学。因为之前墨门也曾以方术为幌子接触勋贵甚至帝王,想要借助上层人物的力量来推行墨家的理念,可是无一例外都已失败而告终。倘若说脱胎于道家的玄学还能被士林所接受,同儒学还能拼个孰强孰弱。那墨家在士林眼中则俨然就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于是林飞苦笑着自嘲道,“论口才墨门诸子可不及平叔万分。”
“正杰此言差矣。仲苗此前在鹿鸣楼讲授墨学,亦是颇受各地士子推崇。由此可见只需方法得当,墨学定能再现辉煌。”蔡吉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冲着已经陷入沉思之中的林飞,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正杰,汝说若将墨学与玄学相结合,会否会更受欢迎?”
诚然蔡吉之前已经实现了诸多奇迹,林飞还是被眼前女子天马行空般的想法吓了一跳。要知道墨家早先虽也曾与太平道合作过。但双方的合作并非是将两家学说合二为一,而是由墨门出人出技术协助太平道夺取天下,待张角登基称帝后再许以墨家钜子国师的地位。事实上墨门若真有心与其他学派合作,早在当年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可选择与汉廷合作。因此就算蔡吉的提议可行,林飞判断墨门的长老为保持自家学派的纯正怕是也不会答应下来。
蔡吉眼见林飞陷入了沉思默不作声,猜想对方多半又是在担心墨门长老的反应。在经过多次试探之后蔡吉已然认识到这个时代的墨家固然是活跃于各方势力之中,但其在本质上是个颇为保守学派,正是这种固步自封做派令曾经声名显赫的墨学在之后的千年之中几乎消声觅迹。直至西方凭借着坚船利炮肆虐中华,方才有人想起从故纸堆里寻觅墨学的踪影。而如今的蔡吉也没有耐心再继续同墨门干耗下去。
于是下一刻就听蔡吉语重心长地同林飞说道,“正杰,墨家乃显学,理应如儒家、道家一般与时俱进。孤有心集各派所长另立新学,却不知贵派可否有心与孤携手合作。”
蔡吉的一席话语令林飞颇为动容,且见他长袖一振郑重其事地抱拳道,“余会将此事转告本门长老……然则就算长老无心合作。余亦会助君上扬墨学。”
蔡吉深知林飞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旋即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道,“善,有卿相助,孤何愁大业不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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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孤之所欲
话说蔡吉之所以会一次又一次地透过林飞向墨门挥舞橄榄枝,一来是想招纳更多的墨门人才为己所用;二来则是因为墨学与儒学同属正统的显学,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较高的学术价值。借墨学之名对外传授自然科学,能让科学在士林中以显学的姿态示人,免得被人误会为方术,甚至污蔑为巫蛊之类的旁门左道。要知道蔡吉向来反感外界对她的各种神话。虽然碍于战略需要她暂时还无法对外解释“山崩地裂之术”、“聚砂成盐之术”的奥秘。但蔡吉始终认为科学归科学,宗教归宗教,任何借科学知识来宣扬宗教的做法都是在亵渎科学,愚弄民众。
所以蔡吉不仅在讲武堂开设了算学、墨学等专科传授自然科学,还像扶持何晏那样扶持段芝作为青州墨学的代表人物。段芝也着实没让蔡吉失望。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书呆子,或许论风度不及何晏,论口才不及林飞,论声望不及徐岳,但他有一颗真挚的求知心。早前蔡吉也曾封段芝为工部侍郎,却被他一口给回绝了。段芝给出的理由倒也简单,“余要治学,莫以俗事相扰。”值此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的乱世,君主许以的高官厚禄竟被段芝当作“俗事”来推脱,难免会被人耻笑为“傻子”。但也正是这份淡泊名利,一心求学的赤子之心令段芝名扬士林,进而吸引了一批年轻学子将其奉若导师。
值得一提的是前来向段芝拜师学艺的学子绝大多数出身富裕家庭甚至有些还是名门子弟。而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则更加倾向于研习经学,毕竟学好算学、墨学也是需要一定天分的。无独有偶后世隋唐年间需要加考诗赋的进士科固然荣耀显贵,能挂花游街、曲江赐宴,连带士林华选也是进士科的专称,但多数学子还是会选择去考明经。因为诗赋不仅讲究天分,还需要长期的艺术熏陶。相比之下死记硬背的经学才是寒门子弟通往仕途的捷径。
蔡吉对此倒也看得很开,数、理、化的研究本就是智慧与金钱的结晶。世家豪族肯投钱投精力研究科学未尝不是件坏事。更何况加试数理化取仕总好过加试诗词赋取仕。
不过近期段芝并没有在鹿鸣楼开讲,这倒不是说他视鹿鸣论坛为“俗事”。而是因为今日乃是段芝成亲的大日子。至于新娘正是当年放言要嫁“骑骏马、穿银盔、美须髯的大英雄”的令狐九。
这不,听完何晏谈玄蔡吉在一干侍卫簇拥下出鹿鸣楼。就见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铃兰躬身行礼后,趋步上前在蔡吉的身旁耳语了几句。蔡吉听罢铃兰所言抬头看了看天边泛红的夕阳。继而转身饶有兴致地向身后的林飞问道,“今日仲苗大婚,正杰可去道喜?”
林飞捻须颔,“难得仲苗大喜。岂可不讨杯酒喝。”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双双登上马车,驱车前往位于城南的的段府。段芝与令狐九的婚礼属于典型的汉家婚礼,从酒宴、奏乐到撒帐、闹洞房一应俱全。蔡吉的车驾还未到段府,远远就见段府大门张灯结彩好生热闹。
得知国君莅临。现任段家当家段融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出门相迎道,“君上驾临,未曾远迎,罪过,罪过。”
蔡吉对着诚惶诚恐的段融摆了摆手道,“今日仲苗大喜,没有君臣,只有亲家,段卿不必行此大礼。”
听闻蔡吉自称“亲家”,段融由不得两眼放光。心中一阵窃喜。须知早前就曾有人认为以段芝今时今日的地位明媒正娶个婢女实在太过委屈。段芝虽说从不在意外人的闲言碎语,身为兄长的段融却是难免会有些遗憾。要知道在蔡吉乱入之前,段家固然是通过兼并土地,贩卖私盐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可出了黄县、出了东莱还真没什么人会把段家放在眼里。如今段家好不容易出了段芝这么个名动士林的学者,依照这个时代的标准名声鹊起的段芝理应娶个书香世家的闺秀,进而通过联姻提高段家地位才是。不过考虑到令狐九既是管承的表妹,又是齐主的亲信,段融此刻细算下来觉弟弟的这桩婚事倒也不算太亏。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自谦道。“岂敢,岂敢,君上请。”
上了正厅段融奉蔡吉坐在座,跟着又派人将其父段奎搀扶来正厅见驾。且见这位曾经多次与蔡吉斗法的“三老”。而今已是肢体僵直、目光呆滞,浑然不见昔年的精明与强干。据说早在七前段奎便已6续出现了易忘事,常迷路,乃至不识人等症状,段融为此还曾求医于华佗。可就算是两千年前的神医也治不好被后世称为老年痴呆的癔症。所以自打五年前起段融便开始取代其父称为段家新一代的当家人。
蔡吉当然不会同一个老年痴呆患者多计较什么。事实上若非今日段芝大婚,段融都不会让他老爹出来见人。不多时司仪宣布新人拜堂。就见一席新郎装束的段芝红绸牵着同是新娘装扮的令狐九,惹得周围一干宾客连连起哄。
一通热闹的仪式过后,段芝与令狐九开始逐一向在场的宾客敬酒。当头一杯,自然是先敬蔡吉。望着面前在段芝身旁小鸟依人的令狐九,蔡吉不由地想起了自己与令狐九头一次见面时挨她巴掌的情景。令她一时忍不住感慨万千地朝令狐九打趣道,“阿九,仲苗迎亲可曾骑骏马,穿银甲?”
蔡吉的戏言令狐九回忆起了昔年的“豪言”,一时羞得双颊飞红,但她嘴上还是颇为自豪地回答道,“仲苗虽未骑骏马,穿银甲,然在阿九心中仲苗就是大英雄。”
段芝见令狐九当众称他为大英雄,亦是涨红了脸一个劲地在旁边傻笑。说起来他与令狐九之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蔡吉派段芝给令狐九等人授课,两人相处久了互生情愫。然而这份简单的情缘对于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享有的。此刻蔡吉眼角的余光就扫见身旁的铃兰眼中透着股子怅然若失,遂将话锋一转说了几句应景吉利话,便让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对玉如意赠予眼前的新人。
蔡吉的玉如意固然贵重,但在段融的贺礼面前却是黯然失色了不少。段融赠予新人的是三匹极为罕见的花布。布匹的质地柔软舒适,花色带着极其浓郁的异域风情。最为重要的是此布非麻非丝,显然是由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纤维纺织而成。
且就在众人对段融所赠礼品啧啧称奇之时,蔡吉倒是一眼认出这三匹是蜡染过的棉布,于是脱口而出道。“此乃棉布乎?”
段融赶紧拱手应答道,“君上好眼力。身毒国有木棉,名唤吉贝。吉贝所织之布名曰白氍。此布正是身毒氍。”
身毒是汉朝对印度地区的称谓。吉贝则是古人对棉花的别称。所以照段融的说法这三匹布应该是极其稀有的印度棉布。之所以说稀有,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中原地区尚未引种棉花。而闽、广地区的木棉则主要是填充衣物用来保暖的,并不适合纺织。所以在后世极为常见的棉布在汉末还属于稀有的舶来品。
蔡吉作为穿越者心知棉花和棉布最迟终将在唐朝传播到中原。并在宋朝得到普及。考虑到这是一条不错的财之道,蔡吉便向段融询问道,“伯明,可否将贝吉引种至中原?”
听闻蔡吉有心在齐地引种棉花,段融不禁面露难得道,“回君上,交州倒是有木棉,然木棉喜湿热,恐难移栽中原。”
蔡吉听段融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引种外来物种总得先有个过渡。且见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又向段融提议道。“伯明言之有理。却不知南方可有无主之地,或可用来试种身毒吉贝。”
“南方无主之地?”段融经蔡吉如此一提醒,顿时脑中灵光一闪。下一刻就见他回过头冲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壮实男子招呼道,“安章,汝曾言会稽东南有巨岛,岛上可有人烟?”
被称为安章的男子赶紧走出人群抱拳道,“回东主,巨岛去郡二千里。土地无霜雪,草木不死,四面环山。山中居有山夷,人皆髡头,穿耳,夷酋各号为王。”
蔡吉根据男子的描述大致可以判断段融等人所说的“巨岛”多半就是台湾岛。于是她又跟着求证道。“此岛可又称夷州?”
安章先是微微一楞,旋即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君上英明,闽人确实称此岛为夷州。”
蔡吉听罢对方所言心中顿时就有了底。台湾与闽越地区的民间一早就有往来。历史上孙权正是听说夷州有数万人家,掳来可以补充民力,扩大兵员。所以才在黄龙二年(23o年)春派遣将军 卫温、 诸葛直率领万余名官兵“浮海求夷洲及澶州”。当时孙权的这支部队在台湾驻扎了大约一年时间,后因军士水土不服才返回大6。蔡吉的目标不在于掳掠人口,而是打算在台湾岛的北部开设港口建立一个据点。该据点一方面可以为南下的商队提供补给,另一方面也可试种一些商队从东南亚引进的农作物。此外台湾岛气候怡人十分适合种植甘蔗,其在后世有“亚洲糖缸”之美誉。倘若能在岛上开拓出甘蔗种植园,那蔗糖必将成为齐国另一项特色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