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1 / 1)

面对蔡吉疑问,王韫侃侃而谈道,“主上有所不知,墨家虽自秦时起便为朝廷所不容,但墨者并未因此消声灭迹。相反数百年来,墨者暗中结社,借术士之名奔走四方,以丹药机关之术博取上位者信任,推行墨者之法。久而久之便与各地五行家、方士、神仙家相融合结成了太平道。昔成帝年间,国事不振。有先师甘忠可诣阙,献《包圆太平经》于天子。其称大汉虽逢天地大终之际,但天不弃大汉,遣赤精子下凡。助大汉重拾天命。谁曾想光禄大夫刘向竟以“假鬼神罔上惑众”之罪名,将甘忠可下狱致死。”

蔡吉听到这里总算是证实了心中一直以来一个质疑,那就是太平道核心思想并非来自道家。须知道家乃华夏之根。论资历远胜儒家与法家,堪称帝王之术,贵族之学。试想以黄老之术为统治者所接受,宣扬“上善若水”、“清静无为”道家,又怎么可能打着“致太平”旗号鼓动黔首造反呢?唯一解释就是有一门学派不能以本来面目见人,却又极富入世之心,同时还不被道、儒、法三家接受。满足这三个条件似乎也只有墨家一派而已。

王韫这会儿介绍一方面证实了太平道核心思想来自墨家。另一方面也从解释了墨家为何难以被统治者接受一些原因。至少蔡吉看来甘忠可那样方士根本不懂帝王之心。试想同样是毛遂自荐。法家跑上来说,“权制断于君则威,吾有强国之策若干……”道家、儒家跑来说,“天人合一,君上乃赤帝子化身。吾愿……”太平道跑来说,“吾乃赤精子化身,来助尔……”如此不识时务,被儒家下黑手,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蔡吉也知太平道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否则也就不会有黄巾之乱爆发。所以她抬手示意王韫继续说下去。

王韫见蔡吉并没流露出对太平道借鬼神之名干政反感,便继续向其讲述道,“数年后,成帝薨哀帝继位。国事益加不堪。哀帝久病不起,甘忠可弟子夏良贺说服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太平道劝说天子。哀帝为求病愈,遂下令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夏良贺、李寻等人得势后,便以太平道推行变法,整肃朝纲。然而朝中士大夫却对太平道大肆攻击,加之哀帝久病不愈。夏良贺等人终皆被奸佞所害。”

“以太平道推行变法?莫不是照搬墨学?”蔡吉好奇地问道。

“寻常术士怎懂治国。自是以墨学为准。”王韫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蔡吉点了点头问道,“后来呢?”

“自此之后太平道上下便断绝了辅佐汉室之心。墨家则以此为戒,重修《包圆太平经》,改名为《太平清领道》,并与《太平要术》合并成《太平经》。直至桓、灵二帝乱政,朝纲再次不振,大贤良师与墨家矩子马元义合谋推翻汉室,建立黄天神国。按双方议定之计,大贤良师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招兵买马,联络信徒。马矩子游走于朝廷显贵之间为太平道安插细作。如此这般潜心布置十年,大贤良师得兵百万,马矩子亦得中常侍封谓、徐奉等京师官吏为内应。双方约定光和七年三月初五,大贤良师自八州起兵举事,马矩子率墨家子弟潜入京师刺杀朝中要员,如此里应外合一举推翻大汉王朝!直到……”王韫说到这儿,原本搁膝盖上双手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起来,

“直到济阴人周唐向官府告发了马元义。”蔡吉替王韫说出了后结局。蔡吉印象中马元义一直以来都以黄巾大方首领身份出现于各类史籍与之中。但相比其他黄巾大方首领,马元义权利明显要大得多。他不仅享有“神上使”之名,还统领荆、扬两州大方,并且独自策划实施了雒阳计划。如果说此人以墨家矩子身份与张角一起策划了黄巾起义,倒也说得过去。

王韫耳听蔡吉提起叛徒周唐,不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是!光和七年二月十五,周唐上书朝廷告发马矩子。大将军何进亲率羽林军和五校营军师,包围封谓、徐奉府邸,逮捕众墨家子弟。马矩子重伤被俘,数日后被处以车裂之刑。城内其余黄巾众亦被官军一并斩杀殆。”

王韫说到这段已哽咽不成声。而接下来张角提早起兵等事件蔡吉早已了熟于心。所以她并没有催促王韫说下去。而是心中感叹墨家太过注重暗杀。试问从古至今又有哪一派势力是靠暗杀夺天下、坐天下?如此这般做派注定难成大事!不过蔡吉没有将她这些想法说出口,而是等王韫情绪稳定之后,转而向其问道。“那林郎君可是马元义弟子?”

“是。光和七年初林郎君正冀州为大贤良师筹集粮草,故未随马矩子入京。”王韫点头答道,“吾等起事失败后,也多亏林郎君借豪强之势从中斡旋。才得以逃脱官府追捕。”

“替张角筹粮?怪不得与各地豪强如此熟识,又精通摸金之术。”想到自己当初对林飞身份诸多猜测,蔡吉不禁苦笑了一下。此刻真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林飞身份也就没那么神秘了。当然王韫也可能撒谎,不过这对蔡吉来说已不是问题。毕竟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空谈。同时蔡吉也相信,王韫如此开诚布公地将太平道起源以及林飞,是想进一步巩固与自己同盟关系。于是下一刻她也直言不讳地向王韫提问道,“依王小道长所言,太平道与墨家渊源颇深。但据孤所知。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王小道长何以说,孤不信鬼神可得《太平经》?”

“回主上。墨子言曰:‘逮至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是以存夫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正长之不强于听治,贱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王韫不无感慨地说道,“由此可见,墨家明鬼乃是劝人顺天道行则吉,逆天道行则凶。而非借鬼神之名愚弄百姓。主上先前坦言。不信鬼神,信因果,岂不正应了明鬼。”

蔡吉没想到王韫年纪虽小,学识却丝毫不逊一些名士。此刻听罢他一番关于“明鬼”解释,蔡吉不禁抚掌笑道,“好个顺天道行则吉,逆天道行则凶!”跟着她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就算是如此,孤也不会仅凭汝等寥寥数语,就实施墨家之法。”

“那是当然。”王韫平静地附和道,“自甘忠可事败起,太平道便知唯有救百姓于水火,方能现致太平之世,而非以方术讨好君王将相。不瞒主上,昔年锦西之时,林郎君曾与于吉屡起争执。起因就是林郎君一心要锦西行墨者之法,以求向主上证明墨学行之有效。而于吉则一心只想建祠庙,广招信徒,受香火供奉。之后其是为求功名利禄,以方术讨好袁绍至百姓生死于不顾。故王韫心中于吉早已背离太平道。”

“若真是如此,此话理应林飞亲自来同孤解释。”听出王韫为林飞辩护蔡吉冷笑了一下。

“若此话由林郎君来说,主上会听乎?”王韫反问。

蔡吉被王韫如此一问,不由楞了一下。确实,如果这会儿是换做林飞来同自己说一堆有关太平道与墨家来龙去脉,蔡吉不见得会听得如此认真。或者为准确说,蔡吉会对林飞话持保留意见。

与此同时王韫见蔡吉没有答话,便又诚恳地向蔡吉拱手说道,“主上明鉴,林郎君建立锦西城至今,百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四方蛮夷不敢来犯,如此政绩难道不比那些沽名钓誉之士?”

这一点蔡吉还真不能反驳。锦西从建城到现,才三年都不到。林飞不但让移民辽东太平众站稳了脚跟,还将锦西打造成了一座齐军辽东军事重镇。光凭这些功绩,蔡吉就不得不点头承认道,“林飞之才确实堪比郅都。”

郅都是西汉名臣。他为官忠于职守,公正清廉,对内不畏强暴,敢于捶扑家强权贵;对外积极抵御外侮,使匈奴闻名丧胆。后人对他评价皆很高,并把他与战国赵国廉颇、赵奢等名将并列,被誉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蔡吉将林飞誉为郅都,自然是承认了他才干。深受鼓舞王韫趁热打铁着向蔡吉进言道,“既然主上也认可林郎君之策,那可否将锦西之法推广至关内?”

哪知蔡吉却将手一摆,干脆地否决道,“不可。”

“为何?”王韫不解道。

“锦西是锦西,中原是中原,不可一概而论。”蔡吉连连摇头道。其实蔡吉一直以来都有关注林飞锦西施政。特别是幽州时候,她还特地与庞统讨论过锦西诸多制度。作为参与者,庞统自然也是对锦西一系列制度赞不绝口。但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蔡吉,还是瞧出了锦西制度一些局限性。例如林飞锦西所采取制度源自墨者之法。由于墨者吃苦耐劳、严于律己,准军事化管理下能将人能动性发挥到极致。锦西太平众拥有相似素质,所以能适应墨者之法,集中力量开荒建城。但这种类似于后世生产队组织,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关内就不怎么适用了,甚至还可能激起民变。

依蔡吉想法,锦西一些制度必须经过一定调整之后,才能关内推广。并且推广对象不是普通自然村庄,而是屯耕官田屯所。因为替官府屯田大多是流民,受宗族印象较小,容易接受准军事化管理。

所以蔡吉看到王韫露出失望之色时,不禁微微一笑道,“罢了。这《太平经》孤先收下,汝去转告林飞,若想孤接受墨法,就好好经略辽东。让孤瞧瞧墨家能否像儒家、法家那般替大汉开疆拓土。”

王韫听罢蔡吉所言,当即兴奋地挺起腰板,冲着蔡吉郑重一拜道,“诺!吾等必不负主上所托!”

特此声明:本章关于墨家与太平道内容都是柳丁查资料自行脑补滴~~

另外,有书友说墨家不会辅佐朝廷。这个嘛~偶只能说如果墨家不求出仕,为毛还要派弟子到各国做官呢?为毛还要发明那么多攻城、守城器械呢?为毛宣讲“蓄士”以备守御呢?曾几何时墨家和儒家是并称两大显学哟。好吧,偶承认墨家傲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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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盐屯之策

第二十节盐屯之策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蔡吉本人则在路途上一面处理公务,一面抽空研读《太平经》,当然是以红卷的《太平清领道》为主。绿卷的《太平要术》改编自《庄子》,与其看其中的鬼神之说还不如读原版的《庄子》。

值得一提的是,相比蔡吉之前看过的墨家经典《墨子》,《太平清领道》在思想上要浅显得多。像是作为墨家精髓的墨辩逻辑就完全没有被提及。并且书中涉及丹药、机关术的内容,既不多也不深奥,主要是隔空抓鬼、滚油洗手之类教太平道教徒如何用丹药和机关术装神弄鬼的把戏。但这并不表示《太平清领道》对蔡吉就没启发,相反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讲述墨家对政治、经济、民生、军事的主张及具体实施方法

其中最让蔡吉感兴趣的莫过于墨家对“义”和“利”的理解。话说儒、墨两家都提倡‘义‘。但儒家往往把‘义‘与‘利‘对立起来。事实上,自孟子提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起,后世儒者便以言利为大戒。董仲舒更是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于是儒者一切行为,专问动机,不问结果,弄得道德标准和生活实际距离日远,进而成为儒家学说一大流弊。

反观墨子直言“利,义也”,提倡“兼相爱,交相利”,认为道德和实利不能相离,利不利就是善不善的标准。当儒者还在以“小人”、“君子”的立场来争辩制度的优劣。墨者已务实地宣布,“爱利万民”、“兼而爱之从于利”、“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

墨家的这种实利主义,可以说甚合蔡吉的脾胃。在她看来自汉武帝独尊儒术起,中国历史上的历次变法总摆脱不了儒家小人君子之争的制肘。所谓的清流时常以道德大棒绑架朝廷政策。可事实上衡量一个政策优劣的标准是其是否利国利民,而非制定者、实施者的私德。相反那种以私德攻击政敌的作风才叫小人行径。而一但解除了儒家有关“义”与“利”的对立,重商重工也就都有了理论基础。

此外墨家在民生与经济上也颇有特色。不同于善于“开源”的法家,墨家的原则是“节用”。特别是在政府开支上,墨家主张“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认为君王不该做“加费不加利于民”的事。

而这种节用的原则还体现在对人力与时间的珍惜上。墨家认为儒教的丧礼。君父母妻长子死了,都服丧三年。伯叔兄弟庶子死了,都服丧一年。其余族人亲戚,五月三月不等。这样,人生在世几十年,服丧的日子倒占了大半。还有什么时间去工作学习呢?所以墨家对丧葬的态度是“节葬”。而这一点倒是与曹操的薄葬不谋而合。当然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的蔡吉更是举双手表示同意。

不过由于墨家从未当政,.整本《太平清领道》中唯一有过实践内容就只有军事这一部分。特别是关于策划起事、招兵买马的部分简直堪称经典中的经典。须知墨家在历史上本就以秘密结社著称,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在经过系统的整理与总结之后,最终结出了黄巾起义这一硕果。起义的筹划将近十年。范围涉及青、徐、幽、冀、扬、兖、豫八州,如此强大的动员力与组织能力,在蔡吉的印象当中也只有后世舶来的红色组织能与其相提并论。

且不论墨家的观点优劣如何,至少在《太平清领道》的相伴下,蔡吉倒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十来天的功夫一眨眼就晃了过去,待到大队人马抵达东莱郡治龙口城时已是建安六年的八月。

龙口城也就是当年的黄县,本就是蔡吉的起家之地。这一日得知蔡吉得胜而归。龙口城内外早已人山人海,彩旗飘扬,锣鼓喧嚣间,数以万计的军民分列官道两侧,欢呼雀跃着迎接凯旋而归的齐军将士。

管统站在人群中,看着蔡吉乘着马车一路向沿途的军民挥手,怅然若失间只觉胸口一阵生疼。曾经寄人篱下的孤女而今成了权倾北方的诸侯。曾经名满天下的四世三公之后,而今却落得兵败身死,名誉尽毁。管统知道有些事情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过相比当日在黎阳被俘时的愤愤不平。如今的管统在心中多少已经默认袁绍的失败怨不得他人。毕竟在不到一年的软禁中,他看到了本已“横死”的田丰,也见闻了袁术、袁尚叔侄阋于墙,甚至还听说了有关袁谭弃父而逃的传闻。对于最后一条传言管统在感情上一直竭力否认。但偶而从脑中闪过的回忆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怀疑那时的主公是否真如郭图所言已葬身大河。

不过就算那些关于袁氏父子兄弟相残的传闻都是真的,可这就能成为蔡吉背叛袁氏的理由吗?蔡吉就能无视主公多年来对她的提拔、保护,进而对袁氏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愤怒的情绪再次涌上了管统的心头。可当管统将幽怨的目光投向蔡吉之时,映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在了当场。只见城门下蔡氏的谋主郭嘉正将一个温润如玉的年亲男子介绍给蔡吉。双方寒喧了几句后,那男子便领着身后的几个妇孺向蔡吉俯身叩拜。蔡吉面带微笑着抬手示意一干人等起身,并上前抱起了其中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管统虽不认识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却一眼就认出站在男子身后的一对母女是袁谭的家眷。而蔡吉抱起的男孩则是袁熙的独子。眼看着袁氏后人同蔡吉其乐融融地站在一起,管统只觉一阵眼晕目眩几欲跌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尽忠?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恨谁?

“夫君。”

温暖而又熟悉的声音让管统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只见妻子宁氏牵着幼子正站在不远处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管统犹记得宁氏刚嫁给自己时端庄秀美宛如海棠仙子,被他视作珍宝。可如今宁氏的眼角面颊却爬满了岁月的印痕,唯有一双眼眸还带着三年前的婉约。是的,就在三年前管统只身逃出东莱投靠远在冀州的袁绍,将宁氏母子丢在了宿敌环绕的龙口城内。可就算是如此,宁氏依旧不离不弃地带着儿子等他归来。而在管统被软禁的这一年中,宁氏更是以她的温柔和贤淑包容着这位要死要活的夫君。可这一切管统都熟视无睹,仿佛自打他下定决心投身天下大事之后。宁氏便不再是他的珍宝。直到此时此刻。面对宁氏那双充满焦虑的眼睛,管统的内心才头一次有了名为愧疚的东西。于是下一刻他大步上前一手抱起儿子,一手牵着妻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喧闹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