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可以再长一些多好,再多陪她一会儿,太短了,太短了,别那么早放逐她和她的寂寞,她可是睁着眼一狠心跳下来的。说了要教她练字,她那一手字确实挺难看,不过她就是不想承认。还有那些三千景色,天涯海角,她对下界可是一头雾水,它们都在哪儿啊?她独个儿可绝对找不到。
唉,她竟然这么依赖他了。
玄乙双臂似藤蔓般勾着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
即将消融的美梦,她会静静看着它们消失,她总是可以这么狠心。
这漂亮干净的小女鬼忽然笑眯眯地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脸上,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扶苍按住她的后脑勺,复又退开一些,深深凝望她,仿佛本能一般,他低声道:“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你喜欢我么?”
喜欢。
不是说谎,也不是为了了结这段孽缘。可如果真的是说谎那该有多好,真的是良心发现替他了结因缘,那也很好。
但她喜欢他,趁着这会儿气氛那么好,她终于堂堂正正承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的,这方面她素来避如蛇蝎,所以从不去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自己回避的喜欢,她总会缠着他,一路把他当做天下第一的仇敌,可劲儿折腾他,她只想缠着他,其他谁也看不上,非他不可。
她想和他做冤家,做对手,若是不叫她触及那些爱恨情仇的深渊,他们一定能在一起很久很久。斗气只有他最合拍了,她气得他变成莽夫,他气得她浑身发抖,相信他也是这么想的。
不要喜欢她,她不知道他们能在一起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那些任性的恐惧和嚣张的寂寞会不会伤害到他,他真的喜欢上了,她最后一定会忍不住的,会像现在这样跳下来。
虽然她已经狠狠伤害过他。感情上,他就是这样一次不让,刚烈直率。
她并不喜欢寂寞,可她很习惯寂寞,寂寞不会伤害她,爱才会。但她很高兴有他陪着她,因为他的出现,她眼里整个世界的色彩都不一样了,只有玄白二色的钟山令她厌倦,可以不可以带她去多一些地方?如果是他的话,这浊气滚滚的下界也不错啊,春花秋月,夏阳冬雪,他们有好多个飞速变幻的四季可以一起看。
玄乙偏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轻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说你陪着我。”
扶苍在她唇上吻了吻:“不要总是一个人,我陪着你。”
好。
她用力抱紧他,贴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扶苍师兄。”
95.第95章 雪满乾坤(上)
扶苍的身体微微一震,氤氲的光点从他眉间缓缓溢出,他却没有像上回延霞那样昏睡过去,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只定定看着她。
目光交织,寂静无声。
这是天上的神君?还是下界的少年?玄乙不知道,她也并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无论是谁,她都会这样静静看着他直到一切结束。
过了许久,那双专注的眼睛终于闭上,他缓缓瘫软下去。
玄乙摸了摸他的脸,他好像睡着了,神色安详。
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罢?
灵官长落地在扶苍心口一探:“这身体死了,想必因为因缘了却后灵性震动的缘故,能赶得这么巧实在不容易。”
话音一落,但见一绺细细的光线从扶苍的头顶窜出,一切而断,化为万千光点消散。很好,命理线也断了,这趟护卫扶苍神君下界的任务总算到了终点。
纠察灵官们面带欣慰地涌过来,这段因缘终于顺利了结,大家都很欣喜,难得这位任性的公主肯亲力亲为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出乎意料,还以为她中途就会嫌麻烦撒手跑掉。
灵官长见玄乙默默立在崖边,神色平静至极,一时也不明她的想法,便柔声劝慰:“公主,扶苍神君回归上界后,这段经历他应当是记得的……”
记得归记得,是不是当做浮云般的孽障过往便不晓得了。他不愿说出来,又道:“你们兴许可以重归于好。”
玄乙淡道:“我知道了。你们走罢,别吵我。”
灵官长只得点点头,又柔声道:“扶苍神君的凡人尸身我们得送回青帝庙,公主……”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身体背了过去。
纠察灵官将那具还未冷却的尸体用风云托起,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忽然有一枚金光璀璨的东西从袖中落在地上,灵官长急忙捡起,却是一枚绾发金环,其上千丝万缕的金丝缠绕,一朵朵米粒大小的牡丹点缀其中,又华贵又精致。
“这是公主的金环么?”他将它递过去。
玄乙默然将金环托在掌心,这坏蛋,偷偷把她的金环藏起来,还是怕她突然消失?
不过她这一次是真心不想消失,也不想离开,就在这泡影般虚幻的下界,她想和他渡过一段岁月。
她再度背过身体,眺望山下绿意包围的半座城。
带着浊气的风像是他曾用来贴符纸用的浆糊,丝丝缕缕缠绕在身上头发上,曾经玄乙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可在下界这些日子,她好像慢慢也习惯了。
应该回上界了,她该做的都已做完,就让一切歪掉的回归最初,他们的孽缘到此为止。
但她竟然还不想走,走了好像就真的要离开他了。她还不想离开他,她老是这么任性。
如果心脏也可以像白雪一样就好了,把它冻成最坚硬的形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此刻心底那些绝不可能诉诸于口的祈愿,也不会这样沸腾而翻滚。
如果……如果她一直等在这里,会不会……
她不敢去想,原来她的心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硬。睁着眼一狠心跳下来,直面那些叫她视如洪水猛兽的情意,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的非常漂亮而冷酷,拍拍手就回上界,从此一刀两断形同陌路,她和坚冰般的寂寞永归钟山,千万年也可以。
可那句喜欢是用了心的,一旦说出口,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他把她的心带走了。
玄乙不记得自己在崖边站了多久,天顶一会儿是小小的太阳,一会儿又变成小小的月亮,反复数次后,终于什么都没了,乌云笼罩山头,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湿了帝女桑的叶片,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那些压抑的哭声,他走了后,它们又要开始冒头。
她骤然转身跃入云海,她不会再让它们冒头,她和阿娘不一样,她绝不会变成阿娘,绝不会。
回到青帝庙的时候,扶苍这一世忽然去世带来的喧嚣已全部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玄乙走进他住了十七年的小庭院,那棵梨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再也不会有少年在树下做稀奇古怪的早课了。
推开房门,屋内还是原样,桃树地仙还细心地收拾了一下,教这里保持洁净。他常穿的黛绿长袍随意搭在被子上,床头是那本有子路杀虎故事的殷芸小说,他们俩写了龙字的白纸还铺在书案上,砚台内墨水已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