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喉间变成了吸气,即使连叔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此刻仍是愣在原地,好一会反应不过来,诸多思绪流转间,居然是一个最荒谬的想法首先浮上:这房子的风水,是不是不好啊,这已经是两年内死的
但很快,老警察的本能又让他冷静了下来,盯着刺鼻的酒气和呕吐物味道,连叔走上前,在小刘身边蹲了下来,轻巧又仔细地扳着他的脸看了看:没戏,死透了,要不是屋子里有暖气,都要僵了。
再看看口鼻间的白沫,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俯卧的姿势,地上成摊的呕吐物……他脑海里已迅速勾勒出了生动的画面:酒后的小刘踉踉跄跄、骂骂咧咧地走进屋里,从家具凌乱的痕迹判断,应该还闹了一场,然后酒意上涌,往地上一瘫就昏睡了过去,半路醒来,吐了一次,还没吐完,头一栽又丧失意识,就这样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窒息了……
这死法不算太热门,但去年有一期内部通讯上通报过类似的案件,连叔还有点印象,他有些茫然这和每一次失去战友时的感情并不一样,小刘这是把自己给喝死了,他说不上怅惘憋屈,只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挺利索的小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这小刘就是倔,每件事都做得和一般人不一样,从结婚起,这选择就特怪,黄花大闺女不找,找了个失婚妇女,这要是当时找个一般的人家,回家能有人端茶倒水照应一下,也不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一墙之隔就有人在的,翻个身就能避免的事……
“虾米。”门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连叔的眼神,落到了关得严严实实的小卧室门上,他看看表:也该起了。“虾米,我是你连叔,你起来了没有?”
脚步声顿了下,随后走向门边,接着是一层一层的开锁声,连叔数着,除了正常的门把弹簧锁,至少还有两道后来加装的门栅。
对小刘去世的哀痛减弱了,他眯起眼,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虾米从来没提过,但看起来,这里面,有事啊……
当久了警察,遇事都习惯往坏处想,连叔很快有摇摇头:也许只是防着小刘酒后打人呢?也别把人心想得太黑暗了
吱呀一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门后闪了出来,踏出一步又有点畏缩,连叔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忽然就是一怔刘瑕这小姑娘,生得一直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如小鹿一样优雅,像是一串风铃,行动间碰出脆响。
但现在,黑青色在脸颊蔓延,淤血肿块触目惊心清晰可见,这串风铃生了锈,白瓷有了裂痕,美被扭曲、被破坏,比单纯的丑恶更触目惊心,刚才轻描淡写的感慨、的评价,在脚步蹒跚的少女跟前忽然全变成罪恶,连叔忽然竟无法直视刘瑕。
所有的无奈此时都变成逃脱的藉口,他的怜惜更反衬出自己的无能,这世上除了刘瑕以外,还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女孩,这些他都全帮不到,只能在这冷漠的世道里掩上自己的眼,即使热血已被现实冷却,这依然不好接受,更不好接受的是这点就连身边的刘瑕,他其实也没能帮到
。
他转过眼深深吸气,平复胸口块垒,又赶忙喝止刘瑕的动作,“别靠近你刘叔叔已经……死了。”
刘瑕蹲在地上,还维持着想去推动继父的动作,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连叔,脸越发只有巴掌大,在脸颊处支出一块,这个角度看,五指痕迹明显,是新鲜的掌掴伤。她没有太多的表情,只用眼神表达疑问,眉毛挑一下,脸上就闪过痛楚牵动了肌肉。
“昨晚他喝酒回来,你知道吗?”连叔放柔语气,拿出小灵通开始拨号。
刘瑕点点头,又垂下眼去,仔细地打量着继父。
“回来以后,他打你了?”
无言地点头。
“你后来逃进去,把门锁了?”
点头。
“那就是了,他可能想追你进去,但没过去就醉倒在地上,趴着吐了……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被呕吐物窒息而死。”连叔说,他感到一阵不舒服,和电话那头的同事讲了几句就撂了。“别怕别蹲那了虾米,过来不,你先回屋把衣服穿好,我给你钟姨打电话”
他转过身,开始翻找妻子的电话号码,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走走关系,报个贫困生,免掉学杂费应该不成问题,小刘这套房子,多少还值几个钱,租出去一年也能收个几千,应该够她的生活费了,不够的自家再帮补点,读大学的时候就把房子卖了,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也都能出来……还好,小刘家庭也简单,二老前几年都去世了,也没人来争这个家产,这样看,说得绝情点,小刘的悲剧,对虾米来说,其实倒是好事,虽少了人照应,但也不再挨打,身上的衣服,也不用老婆总为她操心筹措了……
思维转得快,电话嘟嘟地响,连警官的眼神,无意飘过地上斜躺的一面镜子,他的动作,为之一顿。
镜面反射,巧合地照出了房间门口的景象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刘瑕站在门口,低头望着继父的尸体,嘴角似翘非翘,似乎是在笑,她脸上看不到太多悲伤,只有镇定的冷嘲。
连所长事后仔细想想,不悲伤不是破绽,相处时间有限,继父又一直打她,不悲伤也很正常,这份镇定自若的掌控感,才触动了他的
“这里面……有事啊!”
#
现在
“刘小姐!”
“刘小姐”
“刘小姐……”
在她这句决绝的表态后,大先生、大姑姑和四先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但情绪当然是天差地别,就连老先生也
“我说过,我从来都无意嫁进沈家,”楼梯间的声音,已说明她拖延时间的目的达成,刘瑕不再去管别人,盯着老先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也不会和沈钦纠缠下去,老先生,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老爷子表情端凝,欲言又止,刘瑕退后几步,冲他轻轻点点头,往外走去。
“爸”沈鸿的声音在她身后短促地响起来,但很快戛然止住
。
“虾米……”连景云的脸色极白,在门口等她,他的出现,让屋内传来一阵吃惊的呼喝声,“霞姨,你怎么连这个人也放进来?!”“四先生,这个人刚才没有在的,你也看到了”
“你到车里等我,景云,我们的事,回去的路上再说。”刘瑕简洁地说,她的眼神越过连景云,落到他背后的沈钦身上。
再深的决心,也无法阻挡那一瞬间的冲动,由上到下,将他一一望过,寻找着伤害的蛛丝马迹,直到确认他的确一切安好,她的身体才收归自有刘瑕轻声说,“一起出去走走吧?”
沈钦默默点点头,松开扶住连景云的手,和她一起走出了24号别墅。
四月初,风也有些热了,垂在毛衣上,似乎能暖到心里,太阳躲在垂柳背后,投射出一树摇曳的光影,整个别墅区异样的安静,只有鸟叫从湖边树上远远地传过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刘瑕的步子有点慢,风吹过她的头发,把她吹出了一点柳树的摇曳,沈钦修长的身影在她身边,像是一挺竹,坚韧得不动声色,一旦抽节,速度又快得让人心慌。
“你早知道了。”刘瑕说,在湖边站定,她抬起头去看沈钦,有点被阳光刺伤似的眯起了眼睛,“刚才,我听到景云问你了。”
沈钦点了点头,他在这样的时刻,已放弃可爱,留下来的反而是静如渊海的从容,“我比所有人知道得都早……”
是什么时候?刘瑕有轻微的猜测,但并不奇怪,是
“但,刘小姐,”沈钦在老爷子常坐的凳子上坐下来,长腿放平着交叠在一起,双眼盯着她不放,他的语气和缓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刘瑕也轻易地承认,她在沈钦身边坐下,托着腮,望着金麟片片的湖面,“这不是太奇怪的事,你知道我长期接受家暴,你知道他对我的侵犯一步步升级,你也知道我求助无门,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女孩选择用间接谋杀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似乎也很情有可原,很多人在思考后都能接受这一点……这不是我希望你放弃我的理由。”
她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沈钦,认真到他俊美的容颜,似乎都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烧痕。“之前,我们曾谈论过本性这个话题,讨论过人类和遗传基因的斗争,李先生的本性就是高性.欲,公孙良的本性是贪婪……沈钦,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本性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本性,就是没有感情。我是一个无法对任何人、事、物产生感情的人,沈钦,我是个对亲生母亲的堕落和死亡都毫无感触的人,如果你用常识来判断的话,我是个非常、非常可怕,非常、非常没有人性的人。”刘瑕说,“而我的看法是,常识是对的,我真的很可怕,因为我不但聪明,还缺乏道德和人性的约束。如果人们不这么认为,那也是因为我十分善于操纵人心,总是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有的人还是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们也不明白,真正的我到底有多么的违反公序良俗。”
“可怕的是杀人吗?并不是,可怕的是杀人后的反应,杀人前的策划,为了杀死继父,我断断续续地尝试了半年之久,研究了太多办法,好几次都游走在被发现的边缘,但即使如此,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尝试时我没有害怕,成功后我也并不喜悦,沈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从我的原生家庭破裂开始,也许是从我母亲自杀开始,也许是从我决心杀掉继父开始,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黑洞,所有的感情都从那里漏走了,没有什么能存得下来。”刘瑕的眼,在阳光下是两泓幽幽的、纯黑色的深潭。
“为了你自己好,沈先生,走吧,在被吞噬以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