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这才睁开眼睛,小丫鬟上前扶起她坐了起来,自从四太太称病,婉潞就再没看见过她,短短几个月,她就像老了二十岁,白发丛生,皱纹满脸,看起来比楚夫人还要老一些。
看见她这样,楚夫人心里浮起几分不忍,起身坐到她床边:“四婶婶,你有话就说吧,我们这么多年的老妯娌了。”四太太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看向九奶奶的眼里有几分愤怒,九奶奶此时早已坦然,不像以前一样被她这样看只会吓的缩成一团,而是依旧恭敬站在那里。
九奶奶这样越发让四太太愤怒,但现在可不敢提一个休字,不然那苦药又要灌进自己嘴里,只得转头看着楚夫人:“大嫂,你就疼疼做弟妹的,小八的媳妇,一定要找个名门望族的,不然我都闭不上眼。”
说着眼睛一闭,就流下两行泪。楚夫人没料到四太太到了现在依旧执迷不悟,眉头开始皱起,九奶奶唇边露出讽刺的笑,婉潞心里叹气,这是何苦呢?本来好好的日子被她过成这样?
四太太没有得到楚夫人的回答,手也被楚夫人放开,睁开眼伸手去拉楚夫人的衣衫:“大嫂,我就这点心愿,还愿大嫂成全。”楚夫人用手扶一扶头,婉潞急忙上前搀住她,楚夫人顺势站起来,后退一步对四太太道:“四婶婶,你这样执念,所求何为,难道只有名门大族的姑娘才能做你的媳妇?你一心求名,已经害了八姑奶奶,难道还想再把八爷也送进去不成?”
四太太的手紧紧抓住床单,看向楚夫人的眼里有几分疯狂:“什么叫害,名门大族的媳妇有什么不好?况且思聪身为戚王妃,那是何等荣耀?小八今日下场,等考中进士,他这样的出身再加有了功名,要什么样的媳妇要不得?”
思聪过的荣耀?想起思聪数次归宁,那欲说而不能说的情形,楚夫人重重一叹,不到二十就绝了情爱,还不如思敏,思敏虽然命苦,也和罗姑爷有过几年好日子,也曾受过轻怜密爱,纵然后来房中有妾,也以她为尊。
而不是像思聪,从出嫁就伴老翁眠,那些姬妾阴奉阳违者甚多,即便能收服她们,也没尝过轻怜密爱的滋味,这种荣耀,比吃黄连还要苦。楚夫人一个伯母,尚且为思聪心疼,却不像四太太是她生母,只看到那无比荣光,看不到女儿吃的苦。
楚夫人鼻里有些发酸,抬手用袖子遮一遮脸才放下,看着四太太道:“四婶婶,你一点执念未破,已入魔障,还是安心养病,儿女自有儿女福,你又何必想那么多?”
四太太眼中闪出怒火,捶着床道:“不是我合心的儿媳妇,就进了门我也不认、不认。”楚夫人冷笑:“四婶婶,认不认由不得你。”九奶奶一使眼色,丫鬟端了药过来:“太太,您该吃药了。”
四太太狂乱地想打翻药碗,已经走进来一个婆子,爬上床就用手紧紧按住四太太的胳膊,九奶奶接过药碗走上前用勺给她喂药,四太太想挣扎,另一个丫鬟已经按住她的头,那碗药还是灌了进去。
九奶奶脸上的笑容十分甜,用手巾擦一擦四太太的唇,又拿起一块点心送到她嘴边:“婆婆,吃块枣糕解解苦。”四太太僵直地把枣糕接过去,丫鬟和婆子这才放开。
楚夫人又叹气:“四婶婶你还是养病,只是思聪过的好不好,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放心,八奶奶我一定会给你好好挑,定要挑个能干孝顺的回来。”说着就带着婉潞出去,九奶奶送了出来,听着屋里传来四太太的哭声,楚夫人直到出了这小院门才对九奶奶道:“你是个孝顺媳妇,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有句话我想说,赵家也是容不得媳妇忤逆的。”
九奶奶急忙行礼:“大伯母的教导,侄媳句句记在心里。”楚夫人笑了:“好孩子,你这些日子又管家又照顾你婆婆,着实辛苦了。”九奶奶低头:“只是侄媳才干不足,就盼着大伯母能挑个好八嫂回来,侄媳才能好好去服侍婆婆。”
楚夫人的手搭上她的肩头:“好孩子,你这样识大体就好,长幼有序才是治家的根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强。”九奶奶又行一礼,目送楚夫人离开。
丫鬟有些不服气地道:“奶奶,您这些日子管家也着实累,难道真娶个能干的八奶奶回来,您就要把这些交给她?”九奶奶叹气:“傻瓜,你不懂,有时候不争就是争,况且我家世人品都摆在这里,何必要和被大伯母挑的八嫂争呢?到时候落了下风还要被人笑话,还不如痛快交出,得了大伯母的疼爱,日后也有些好日子过。”
九奶奶没有说出的是,九爷就这样的人,懦弱无能,靠他是靠不住,倒不如去多讨好楚夫人,到时自己的儿子也才能有好出路。人啊,总要吃过苦头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去争就能争赖的。
三天会试已过,赵府的人去接了八爷回来,楚夫人见八爷虽有些憔悴,但精神不错,让他先下去歇息。八爷谢过了又笑着对楚夫人道:“先不忙歇,等先把场里的文抄出来,给六哥和平舅爷瞧了,看能不能中。”叶氏笑了:“八爷这几年越发沉稳了,能说出这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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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笑着把几张纸递过来,楚夫人接都没接就对婉潞道:“你先拿回去给小六瞧瞧,明儿再回你娘家给舅爷瞧瞧,看能不能沾沾他们的喜气。”婉潞急忙应了,大家说笑一时,也就散去。
晚间赵思贤在灯下瞧了八爷的场内写的,笑着道:“没想到八兄弟这几年着实用功,这几篇文章,比我当年中了的时候还好。”婉潞在做着给智哥儿的袜子,智哥儿这一年多长的很快,鞋袜衣衫都要紧着换。
婉潞这几年当家事忙,外面的衣衫是交给针线上的人,但孩子们的鞋袜还是自己在做,瑾姐儿的针线学的不错,正在她旁边给智哥儿做鞋呢。听到赵思贤这话,婉潞笑了:“能得你这样的称赞,看来是着实不错。”
当着瑾姐儿,赵思贤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小八能成器,也不负你当年那番周折,只是你就不能再帮他个忙,去给王太太说说,让她把王二妹妹许给小八?”赵思贤提起这个,婉潞的手一抖差点戳到自己的手指,顺势放下针线:“儿女婚姻大事,哪是我们做哥嫂的能插嘴的,没有婆婆或者四叔发话,我去说,不怕被人打出来,你啊,难道连这都想不明白?”
婉潞这番话嗔里含情,赵思贤不觉有些动情,她说的有理,失笑道:“是我太急躁,见人人都双双对对,就小八单着,未免有些心急。”婉潞又一笑就拿别的话岔开,但愿鸾娥能够很快找到别的人家。
续宗的话和赵思贤的也差不多,说从这文章来看,八爷这科高中是一定的。果然放榜那日,赵府门前就来了报子,赵府老爷讳思安的,高中会试第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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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让在前面等待的四老爷兄弟们十分欢喜,四老爷忙命人捧出银两赏了报子,若不是还有一月孝期才满,定要大摆宴席。八爷受了众人祝贺,又去给四老爷磕头,四老爷伸手拉了自己儿子起来,连连拍着他的肩:“好,好,你们这辈兄弟,竟有三个有功名的,实在是祖上积德。”
八爷站在那恭敬听着父亲教诲,四老爷拉着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侯爷哈哈一笑:“四弟你是高兴坏了,总要让进去给他娘磕个头。”四老爷这才放开拉着儿子的手,用袖子擦一擦眼泪:“大哥你是知道做兄弟的,盼这个盼了十来年了。”
站在一边的七爷脸上有些不自在,当日赵府上下都视七爷有状元之才,只是娶了郡主,又被皇帝特旨赐进士出身点了翰林,仕途也还平顺,可那登第的喜悦就再不能尝到了。
七爷肩上多了一支手,抬头看去是赵思贤,赵思贤笑着道:“七弟,功名一事,来路不一,只要为朝廷尽心竭力,又何必多想?”七爷后退一步,恭敬拱手:“六哥教训的是。”话虽然这样说,看着八爷器宇轩昂往后院去的背影,七爷心里还是闪过一丝怨念。哎,人要知足,不然怨言就会太多。
自己的娘不就因为不知足,才把好好的日子过成那样的天翻地覆,七爷脸上又露出笑容,四老爷也知道这话伤了自己的长子,伸手拍一拍他的肩:“你们弟兄都成器,我现在闭眼都可以。”
侯爷掀着胡子笑了:“四弟你说什么丧气话?父亲孝期就在下月满,我算着到那时也是殿试放榜时候,到时做完道场,脱了孝,正好就摆酒请客恭喜小八登第。”四老爷点头:“果然还是大哥有主意,我们也好乐一乐。”
这话传到后院,楚夫人自是满口称好,叮嘱婉潞必要办好,又对八爷道:“有件事我也该和你说,你的婚事现在也该提了,原本是想着你没有功名,不好去说,你今日既中了,出去说亲也要好些,我这里选了几家,姑娘相貌人品都是不用说的,先和你通个话,你自己瞧瞧。”
提起婚事,八爷踌躇一下才开口道:“伯母挑的,当然是好的,只是小侄心中早有了人选,这些年也晓得自己没有身份不好去求,还望伯母成全。”楚夫人指着八爷对叶氏:“二婶婶你瞧瞧,我总以为他自前年那么一说,就心灰意冷再不肯娶媳妇,谁知道人家是自己有了主意。”
婉潞的心又开始狂跳,面上不由红了红,秦氏她们多半已经猜到,叶氏的眉微微皱了皱就道:“小八挑中的,只怕也是大嫂你喜欢的,只是八侄,你不要嫌我这个做伯母的唠叨,你娘的左性你做儿子的也是知道的,不能为了你喜欢去求亲,求回来你娘不喜欢,到那时候又折腾人家娇滴滴花枝一般女儿,到时你要做孝子,反倒怪起你媳妇,那不但是误了她的终身,也是误了你。”
八爷本恭敬站着,听了这话忙跪下道:“二伯母这话,句句是为的小侄,小侄怎会嫌唠叨,做儿子的,不但对父母要孝,对妻子还有情义,哪肯只为了一个孝字就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呢?”八爷说的恳切,屋里的人听了入耳,楚夫人刚要唤婉潞,又想起四太太那日说的,叹了口气道:“我们是你的家人,自然要为你想,只是你二伯母说的也有道理,谁家做母亲的也不肯明知女儿要受苦还把女儿嫁过来,我给你挑的那几个,家世都不差,你娘也能看得上眼,若换了你心中想要的那个,只怕光家世你娘就不满。”
八爷并没起身,只是抬头去看楚夫人:“伯母教训的是,小侄既要去求,自然先要对娘说,必要得她一个肯字。”楚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挥手让八爷去给四太太磕头。
等八爷起身走后许久,秦氏才开口:“八叔叔这片心,真是听了的人都感动,就不知道四婶那里?”婉潞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听了秦氏这话才道:“八叔叔能有这片心,可是这要娶过来,过日子可不能光靠心,不说别人,难道九婶婶不够孝顺吗?”
楚夫人自然是明白,当日思敏出嫁,婆婆刁难,若不是赵家势大,只怕思敏也要被揉搓的不成样子。饶是如此,罗姑爷还不是房里放了几房妾,生出许多庶出子女来。王家自身家世不好,纵有平家,毕竟只是姻亲,哪有自己家族这样稳当?
有个婆子匆忙走了进来,脸色煞白:“太太,四太太把八爷的头打破了。”这声音让楚夫人猛然站起,起猛些还差点头晕,秦氏忙去扶住她,厉声问婆子:“你说清楚些,四太太怎么会把八爷头打破了。”那婆子急急喘了几口气才道:“三奶奶,是服侍九奶奶的丫鬟过来报的信。”
楚夫人搭着秦氏的手忙出去,门外果然站了个小丫鬟,看见楚夫人忙跪下:“大太太您快过去瞧瞧,太太不晓得怎么把八爷的头用药碗打破了,出了好多的血,九奶奶在那苦劝太太也不息怒,也不许给八爷包扎。”
楚夫人气的手都抖起来,叶氏忙道:“大嫂,我们赶紧过去瞧瞧,哎,也不知道四婶婶是怎么了。”楚夫人冷笑:“只怕她是真格疯了。”管教媳妇,对媳妇看不顺眼倒有,怎么现在连儿子都打起来?楚夫人胸口那股浊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匆匆往那边去。
四太太住的那个小院早不是平日那般宁静,进的院门就听见四太太的声音:“来绳子来勒死我,你要娶那么个媳妇,趁早勒死了我。”楚夫人走的匆忙,没看到台阶,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好在岚云和秦氏两人紧紧搀住,秦氏忙道:“婆婆,要不要歇一歇?”
楚夫人摇手示意不必,屋里还是只有四太太的声音,偶尔夹杂着两句九奶奶劝说的话,但劝说声音太小,总是被四太太的暴怒声压过。院里不见一个下人,想是在屋里劝说。
这样的婆婆,自己做娘的也不会把女儿嫁过来,楚夫人那眉头皱的更紧,丫鬟叫了一声:“大太太,二太太来了。”这声音仍然没让屋里安静下来。
楚夫人带人径自走进去,四太太被丫鬟婆子紧紧拉住,九奶奶跪在她脚边恳求,八爷跪的更远一些,额角处有一道伤痕,血已经凝固住了。
四太太虽被拉住,那嘴可没有被堵住,眼里喷出怒火对着八爷依旧骂个不休:“早知道你是这样不孝顺的人,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掐死,省得现在来气我。”楚夫人猛喝一声:“够了,四婶婶,今儿本来是好日子,难道你要吵嚷的全京城都知道不成?”
四太太见到楚夫人一样一点不怕,只是怒道:“大嫂,我生出这样的逆子,我的话句句不听,还要娶个那样的媳妇进门,我的面子要往哪里搁?”楚夫人见她依旧执迷不悟,心中气血翻腾,差点倒了下去,用手撑住桌子才道:“这都什么时候?你还一口一个面子,你有了面子,难道要孩子们都过的不舒心?你不想想别人,思聪难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她顾忌你,不肯对你说过的不好,你就这样糟蹋他们的心意吗?四婶婶,你已有郡主媳妇,王妃女儿,现在又多了个进士儿子,已不再需要儿媳的家世来为你争光。他娶个喜欢的,小两口和和顺顺孝敬你,这是多好的事,你现在竟还为了面子不肯让他娶,四婶婶,你难道就只想到自己,不想到生他们时你身上的痛吗?”
楚夫人年纪不小,这几句话又长,说了几句那泪就落了下来,秦氏拿着帕子过来要给她擦她也不肯,直到全部说完那泪已经流到下巴上。这几句话打中九奶奶的心事,她发出哭泣之声,声音里带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