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墨寻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墨寻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墨寻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墨寻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墨寻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墨寻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O?O?@?@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墨寻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墨寻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顾随之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顾随之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顾随之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墨寻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墨寻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痔们埃?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顾随之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顾随之带回他同墨寻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墨寻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墨寻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顾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冷峻那人一身紫衣,容貌俊美,银灰色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肩膀一侧,腰间一个密银制成的香囊,苍白的手指执着一杆笛子,一手缓缓摩擦着腰间的香囊。
眸子阴郁,随时随地倦怠地低垂着,好似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正眼相看。
另一人则一身白衣,容颜似雪,翩然若仙,墨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腰佩长剑,一双碧绿的眸子静静望着下方,不置一词。
正是绫月国的六皇子源?拔唷?
以及林慕一直想见的人,蓬莱圣子,长鱼未央。
他们往那一站,无形之中就代表了三股势力。
而他们的正中央,林慕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漠然的神色,手轻轻搭在扶栏上,缠在手腕间的流苏滑落,居高临下望来。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