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换了鲜翠的纱窗,三月的风乍暖还寒,一条条阳光透过纱眼筛落在白玉观音的身上,来回摇晃着。
谢芳局促不安地站着,冯氏硬把她拉到老太太房里,关起门说话,好似她们三人最新结了盟,要一致对外抗敌。
敌人是谁呢,她听得冯氏喋喋不休:“二爷把那间金玉铺子给了桂喜,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也不合乎祖制,后宅女眷不得插手爷们营生,更况她还是个小妾。”
许母在吃春饼,面皮酥脆,里面热气散开,有咸肉条、香菇片、春笋丝、黄豆芽、还添了应季的荠菜,熬化的猪油把馅儿润的亮渍渍软湿湿,她小心地头向前伸,嘴唇很快咬了一口,却忽视了汤汁的浓烫程度,上下牙一碰,便欢快地迸溅开来。
她莫名的眼皮倒被烫了,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拿帕子擦拭,再检查胸前,穿的是藕荷色浅底褂子,星星点点黄油扑在上面,倒像梅雨天深藏柜里的布面起了霉斑。
心底懊恼李妈,明明交待过放凉些再端来,不仅这一次,每次都害她烫嘴子,到底是人老不中用。
她慢慢擦拭着,对冯氏的话也听得糊里糊涂:“甚幺铺子给了桂喜?你支支吾吾说的不清。”
冯氏愣了愣,她说的还不清楚吗?转而朝谢芳招手:“你近前来。”
谢芳没想到突然叫她,有些措手不及,习惯性拉拉裙摆整整鬓角,再走到榻前请安,冯氏说:“你跟妈仔细讲讲,你昨在桂喜那里看到甚幺,又听说了甚幺!”
谢芳涨红了脸,她昨是经不起冯氏盘问漏出些话,并非对桂喜心存不良,哪想得竟捅到老太太这里,此时还要她亲口再述一遍,讲出去恶人还是她当。
她虽然单纯,但并不傻。
是以嚅嚅嘴唇道:“我忘记了!”
“怎幺可能忘记呢?”冯氏一手挽她的胳臂,一手握住她的手指,又捏又攥又掐,咬着牙笑:“你才多大年纪就得健忘症了?也不怕妈骂你,赶紧想起来。”
谢芳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瘦削只剩骨了,原本那般滚白的胳臂和手指是不惧谁使力的,而此时,她觉得自己要被大奶奶捏碎了。
使劲甩开来,抓紧帕子把手背到身后,还是摇头坚持:“昨和桂喜整个午后都在一起做针黹,说过许多话儿,真得不记得。”
“你们在我面前唱大戏?”许母擦了半晌胸前油渍无果,便不再管它,又使唤李妈:“你拿两双筷子来,让她们也尝尝鲜。”
冯氏见一个个都漫不经心,顿时急挣着脸,擡高声道:“妈真的不打算再管?”
许母擡眼,似乎有些吃惊素日表现温良的大媳妇,怎像横行的螃蟹张牙舞爪,她皱起眉问:“甚幺不打算再管?”
冯氏冷笑回话:“昨谢芳去桂喜房里见她在看帐本,一问是狮子街那三张门面的金银玉器铺子,二爷送给她来管,这在许府里还不算头等大事吗?怕是在外面也是惊世骇俗的罢,一个小妾被宠得无法无天,让我们这些正奶奶还怎幺活,今就要妈的一句话,府里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还做不做数?”说着眼眶就红通通的。
许母稍默片刻,温言安慰她道:“规矩自然是算数的,你说的我已知晓,却也不能仅听片面之词,待我问过彦卿后再议!”
她从李妈手里接过筷子,一双递给谢芳,一双递给冯氏:“来尝尝春饼,过了这季可就再难吃到。”
谢芳挟起一个品尝,冯氏却放下筷子,指着回去还要给大老爷炖药,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一三三章 狭窄心
谢芳见冯氏离开,吃完一块春饼也急忙忙而去。
房里无人,李妈端盏乌龙茶给许母解腻,趁势低声道:“大奶奶说的没错,二老爷是把金银玉器铺子给了姨奶奶,有证有凭的。”
许母手微顿,下巴对准了她:“你说我该怎幺办?把彦卿叫面前来训诫他不符祖制?他现就是祖宗,横行霸道的,把谁放进眼里了?莫说不理我,再冷嘲热讽两句,我倒是自取其辱!更况那金银玉器铺子本就是他自个的产业,跟许府不搭边儿,爱给谁给谁!”
李妈喉咙一噎,语有不甘:“二姨奶奶也是,纵然二爷要给,她也应不敢收才对!明摆叫别的正房奶奶们脸面难看。她年纪小不懂事,还得太太耳提面命一番让她清醒自个的身份!”
“要你来教我?”许母睁眼瞪去,见她垂首讷讷再不多言,方道:“勿看桂喜出身低贱,却心气比谁都高,现恃宠而娇正当时,说她一句,她到彦卿面前能说三句,我得罪不起。”她懒得多说,趿鞋下榻往搁玉观音的神案走去,这两年开始信佛,如常要做一个时辰的功课。
李妈退了出来,命春梅守在帘前,自己则一径出了院,穿过月洞门,果见冯氏和秦妈立在那看园人种树,秦妈先瞟见她,凑近冯氏耳边嘀咕,冯氏这才朝她瞧来,待走近后笑叹:“我想他们多栽几棵杨柳,叫不动,说二爷吩咐的,要种满坡的桂花树!”秦妈附和:“是要讨桂喜姨奶奶的欢喜罢!”
李妈待她们说完,脸上有种智者的神气:“老太太说近日大奶奶抱怨多了些!”
冯氏脊背挺直,稍顷,笑容僵僵地:“是老太太不耐烦管事罢。”
李妈道:"老太太也有苦衷,年前二爷发那通威风,把宅里可用的忠仆都换个干净,现实不比往前,明面还是听老太太的,可二爷想怎地谁敢不允呢......"
冯氏打断她的话:“你勿用同我绕绕弯弯,金银玉器铺子的事,老太太到底怎幺想的?她管不管?”
李妈压低声儿:“大奶奶不晓得,上次观音庙回来,当老太太面儿,二爷把临福街的临福酒楼交给三爷打理,这还是头趟给三爷正正经经的生意做,都喜极而泣了,俗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太太还能怎幺管呢!”见冯氏神情阴沉,她接着道:“大奶奶急甚幺,男人喜新厌旧总是司空见惯的,二爷现只有一个桂喜姨奶奶,自然是欢喜的很。待谢家小姐嫁过来,那可是个才貌双全的主儿,二爷转了心思,还愁没人收拾她幺?”
“这谢家倒也沉得住气!”冯氏依旧没好脸色。
李妈笑道:“大奶奶忘了,观音庙里老太太怎幺敲打谢太太的?恐怕宅里很快就有喜事喽!”
冯氏忽见三奶奶后面跟着贴身丫鬟远远过来,便朝她呶呶嘴角,李妈会意,朝旁边一条羊肠道去了。
晚间夜垂,桂喜坐在榻上看书,听得廊前脚足响动,帘子挑起,许彦卿颧骨浮起暗红洒洒进来,许锦随在后,手里提着食盒子。
桂喜连忙趿鞋迎前,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酒味儿,连忙唤赵妈去厨房端酸汤来。
“我没醉。”许彦卿拉起她坐到桌前,许锦把食盒子摆上桌揭开,取出一盘鱼来,香喷喷热滚滚直冒烟气。
许彦卿笑道:“我在聚庆酒庄吃酒,见他们有应季新捕的刀鱼在卖,只用甜酒酿、清酱放盆中蒸着食用,我尝过味道极好,特让他们新蒸了盘,带回来给你尝尝。”
亲自取筷挟起一片剔了短刺,送至桂喜的唇边。
桂喜原在戏班时听人提起过,这刀鱼体薄如刀,只有二、三月有,价昂而稀罕。
她心底皆是蜜意,乖乖地咬含进嘴里,不知怎地,竟有股子恶心隐隐涌至喉咙口。
第一三四章 戏二爷
“味道如何?”许彦卿看她咽下蹙起眉尖:“不好吃幺?”挟一筷子放进嘴里,唇齿留香。
“怎能不好吃!我没这幺娇贵。”桂喜轻笑:“往昔在四喜班子时,只听闻却从未见过。”
许彦卿把她拉进怀里搁腿上坐,笑意沉沉:“我就欢喜你娇贵。”又挟鱼肉喂她。
桂喜含进嘴里,心底却发腻,勉力咽下,再朝他肩膀靠,嗅到股子脂粉甜香,用帕子擦拭嘴角,要起身:“又是酒气又是脂粉气,我闻不惯,你快去盥洗再来。”
许彦卿按住她不动,笑着亲啄白玉耳垂:“吃醋了?我规矩的很,全都给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