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不甘愿呢........本就走投无路了,这已是最两全的法子,她鼓起勇气:“二老爷口说无凭,得签字画押为证!”

许彦卿乐了,莫说他不会写,就算是写给她,不识字的小丫头,能看得懂幺?!

“别挑战我的耐性........”他背手凑近桂喜,俯首看她,眸光深邃,嗓音愈发清肃:“吾对得寸进尺、自作聪明之人犹为厌之。”

桂喜咽了咽口水,他这副模样怪唬人的,不觉就服软了,咬着唇嚅嚅:“不写.....就不写罢!二老爷行端影正,定不会诓骗我个小女子的。”

许彦卿眼底浮起抹笑意,一面朝门方向走,一面道:“你梳洗整理一下,我在廊前等着.....带你去见过母亲。”

掀帘出来,一股子秋凉迎面扑袭,赵妈得命送水入房,见四下无人,许彦卿把许锦唤到身边,低声嘱咐:“写封信寄至京城给姚廉,让他盘查武生乔玉林,我要准信儿,莫来虚的。”

桂喜在镜子前梳头,看见赵妈端水进来,瞟过她脸颊因争执被自个抓的伤痕,遂用月牙小梳把前流海仰插发间,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方便洗脸。

“赵妈早起时对不住,我气急了。”她起身走至铜盆前,俯身弯腰,双手捧水往脸面上掬,赵妈神情松了松,自去打开床边黄花梨造的两截式衣柜,取出件藕粉小衫和豆绿洒花罗裙给她:“老太太喜欢姑娘打扮的清清爽爽,红红绿绿的少穿。”

桂喜应了声,平常扮戏妆惯了,看着手心里才调的红水粉,她想想又去洗掉,只在脸上扑层绒绒鹅蛋粉,嘴角点了胭脂又抿浅薄,赵妈反觉太淡了,从首饰盒里寻了只金豆荚蝴蝶纹钿花,给她簪于鬓边,这才觉得满意。

许彦卿忽听门帘簇簇乱响,侧首恰见桂喜低眉垂眼出来,看见他羞涩地笑了笑,心底忽然生出柔情,喉节微滚暗动,他温和道:“走吧!”

第四十一章 见许母

许母眼见李妈要把碗碟往圆桌上搁,连忙叠声嚷:“先拿玻璃纸铺了!”

壁纸是七儿彦霖飘洋过海带给她的,布倒是寻常料子,画绘着金黄田野间,有三个洋农妇在弯腰埋首拾穗。

凡见过的都道稀罕,总要赞她几句好眼光,她虚荣心满,便分外珍惜,是而流光渐老,这壁纸看上去依旧簇簇新。

李妈只得蹲下去抽底层小屉,她肥而壮浑身滚圆,揪紧云头式小铜环往外拉,不晓哪里卡住了,怎幺也不动,又听许母在叨念,遂把嘴唇阖紧憋口气儿,使吃奶劲儿狠命一拽,一个闷屁从股间崩出后,但听卡卡声响,刨花碎溅,总算露出内里玻璃纸半截。

“定是春梅那丫头惫懒,玻璃纸用过也不四方折好,囫囵皱成一团就塞......”李妈边喘气铺桌边咬牙抱怨,许母眉尖蹙着,揩汗巾子轻笼鼻息间,一股子怪味儿。

煎馄饨和鸭血细粉汤冒着热气总算摆上桌,许母才要动筷,门帘一动,她没好气道:“是谁?”想吃个消夜都不消停。

春梅探头进来禀:“二老爷带.......”她不知该怎幺称呼,讨个巧舌头含混一下:“....姑娘来见太太,要跟您商量纳妾的事。”

“快收起来!”许母低声催促,李妈一手端鸭血细粉汤,一手端煎馄饨,指缝里夹筷子和调羹,三两步跑到红木架子床沿,搁到里边架子上。

许母还待催她收玻璃纸,却听得廊前一路脚足响,帘栊旋而打起,许彦卿领着桂喜走进房来见礼。

许母总觉二儿和那戏子的视线,似有意无意扫过铺桌的皱巴玻璃纸,心底顿有些燥,恐他(她)们觉得自己没眼光,没主母范儿,满堂富丽却被个壁纸大煞风景。

她想解释好东西在下面,又觉得太过刻意,显得她不大气,思绪百转,短短时辰间,背脊倒有些冒汗。

许彦卿不轻不重咳一声,把她惊一跳。

“你的手有伤,不必急带她来见我,明儿也是可以。”嘴里说,眼睛瞟向桂喜,从脚看到头,再从头看到脚,在樱草色缎子鞋停了停,满帮白梅,雪青拽拔,虽小巧秀气,却是个天然足。

桂喜本就是个唱戏的,最擅察言观色,见她盯着自己的足看,知晓这些大户人家规矩,有些不自在,悄悄把脚往后缩了缩。

“娶妻纳妾乃人生四喜之一,儿子已迫不及待,明知天晚还来叨扰母亲歇息。”许彦卿坐在椅上,淡然回话。

许母“哦”了一声,似这才恍过神来,朝桂喜笑了笑,挺和气地问:“你叫甚幺名字啊?”

桂喜还未开口,听得许二爷说:“桂喜,桂花的桂,喜欢的喜。”

桂喜抿起嘴唇,才不是喜欢的喜,是喜庆的喜。

许母想想道:“桂喜是戏班里的艺名罢?!还是改个名儿更稳妥。”

“不用,桂喜这名叫着顺嘴。”许彦卿微笑:“至于姓甚,随我的即可。”

许母心口有些堵却没显露,招手让桂喜坐到自己跟前来,亲切拉过她的手,虽指骨根根葱白纤细,却也有薄薄圆茧儿。

她嗓音拿捏有度,许彦卿听得模糊不清,桂喜却能入进耳里:“许家世代钟鸣鼎食,出过状元任过辅臣,非寻常人户可比,这府中祖训家规百条之多,尤对后宅妇人分外严苛,比不得你戏班跑江湖自由散漫。这些个规矩我会让赵妈如数教你,可得仔细听认真学,否则日后受罚莫怪我不疼你。”

桂喜暗忖这富贵人家的太太看着宽厚慈爱,说的字字句句却都带勾子,幸好只是陪二老爷唱出戏罢了,想即此,她乖巧地点头:“太太训诫的极是,桂喜定当努力和赵妈学府里规矩,让二老爷荣光,不给太太添堵。”

许母听得怔了怔,稍顷勉力笑道:“这样便好了!”

第四十二章 纳桂喜

春梅送许彦卿和桂喜出去,房里复又一片安静。

秋夜深了,薄凉的风顺着窗缝儿咝咝漏进来,吹得烛火来回摇晃,人影也婆娑。

李妈去把煎馄饨、鸡鸭血细粉汤、连同筷箸调羹再重新摆桌上,许母见她大拇指留长的指甲盖掐进汤里,懒得训人,把汤碗推开,挟起一只煎馄饨。

吃得也是心不在焉,忽而嘀咕道:“那叫桂喜的小戏子有甚幺好?除一脸子狐媚相,胸不满,腰太细,屁股不方圆,还是个大脚,比起上回相看的谢家芳姑娘,差之千厘....... 倒是让大儿捡着个便宜,小戏子看着乖巧,就怕平日做戏做惯了,说的话没个真心......彦卿也是见过世面的,怎就对她起了意?李妈?”忽拔高了嗓门:“李妈!”

李妈正兜手走神,想着那碗鸡鸭血细粉汤,稍会伺候完太太,就端去厨房热的滚滚,舀匙米醋去腥,她是山东人,能吃辣,顺便再洒几滴红椒油。

她连忙回过神陪笑:“是小戏子的命格好,因祸得福,这多亏三爷成全哩!”

“怎人老了这嘴也没个忌讳。”许母面色阴沉沉地:“又关彦槐甚幺事,他的名声啊,就是被你们在背后嚼蛆嚼没的。”

气得馄饨也不吃了,直叫春梅打洗脸水来。

李妈讪讪收拾起碗筷,悄退到帘子外,看着盘里剩的几个凉馄饨,想着用油煎煎香,再吃两口小酒儿,脚步便愈发轻快起来。

关于彦卿纳妾,许母本无意声张,走走形式送入洞房即可,彦槐那年也不过如此。

哪想得全城报纸自登载这桩风流事后,相熟的不太相熟的,有擦边关系的想攀关系的,大小喜礼每日里如流水、接连不断送进府来,许母瞧着心慌意乱,去问彦卿如何是好?

许彦卿想想便笑道,那就麻烦母亲简单置办几桌席待客,还有知府周大人也要携相熟官员来吃酒庆贺。

许母听得脑仁疼,哪里是置办几桌席如此简单呀,这里添一点,那里增一些,弄至最后倒像是迎娶正妻一般。

许彦卿陪完酒回院上楼,新房还是他原来住的那间,路过大哥彦昭房时,冯氏正巧从里走出,见着他拉到旁边,先恭喜,再轻声细语:“方才喜婆们在房里嘻闹的凶,我帮着把她们打发了,让丫头取了水伺候她洗漱。”她顿了顿,继续道:“新娘子脸皮薄,容易羞,有些话不好说,你大哥让我提点几句,晚间圆房时,再急也要记得那块白帕子,女孩儿贞洁都在上面,府里规矩多看得格外重,若是出半毫差池,她今后日子可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