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过去多久,隔壁房也没了动静,忽得楼梯由远及近地作响,小脚一嘎一嘎,踩的愈发重,层层木板缝儿裂隙处,有缕缕暗尘噗的挤出,又荡散开了。

这声动嘎然而止,半晌后,过道里窸窸窣窣,像有只老鼠吸吸嗅嗅在窥然靠近。

“大奶奶回来啦!”是赵妈打着呵欠问。

“回来晚了,搅你们清梦!”刻意压低喉咙,带着笑。

一阵夜风从窗缝透进来,吹得掉落床下的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

桂喜睡着了。

一早就备着往观音庙赶,老太太的马车率先行在前头,接着是各房正奶奶,姨奶奶和丫头婆子们随在最后。

爷们还在赖床,只说晚点到,却也没个准话儿。

桂喜依旧和谢芳同坐一辆青篷车,这车是许彦卿平日用惯的,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跑:“二老爷发财,二老爷发财!”

桂喜捺不住,掀起窗帘子抿嘴儿笑道:“二老爷不在,你们往前面去,老太太那车在撒钱呢。”

甭说孩子,街上行路人忽见车内探出张绝美容颜来,乌油发梳元宝髻,别珠翠簪子插绢花,额前一齐流海儿,香粉搽很淡,只把两片嘴唇涂得娇媚湿亮。

虽那张脸儿很快缩回帘后不见了,但惊鸿一瞥也煞住许多双眼,有个孩子喊起来:“是二老爷的艳妾!”

就听得更多声喊:“二姨奶奶发财、二姨奶奶发财!”

许锦掏出个布包,抓出一大把往地上撒,嘴里嚷嚷:“赏!赏!”

马车渐行渐远,有人伸长脖颈,眼巴巴还希得那大户人家深藏的艳妾啊,再露个脸儿。

车帘儿却一直不曾再挑起。

第一二四章观音庙

谢芳掀起车帘子,在瞧个卖江米粘糕的小贩被群孩子围着,香味儿直往鼻底钻,忽然急朝桂喜招手。

桂喜凑头过来,竟是花烟馆迎春堂,熄了檐下悬的长明玻璃灯,一格一格窗户黑洞洞,有些像炮楼,两个兵吏正拿封条往紧阖扇门上贴。

行一路都是在查封烟馆,好似衙门的人今日里都出动了,巷陌路口、桥门市井,一晃眼就能瞟见穿蓝褂胸前绣“兵”字的。

观音庙前,空空住持带着一行僧众站在山门相迎,许母便命停住下马车,由媳妇们簇拥着上前,彼此见过礼,再被引领着朝大殿走。

待桂喜从马车下来,前面的人已走得很远,她也不急。

观音庙因被许谢两家包下,没有别的香客,显得零零落落,接引殿后是座灯塔,供着数盏莲花灯,两个小和尚挑那要灭的灯捻芯重再点燃,隐隐听得讲经堂内木鱼敲打及禅音诵唱,李妈袖笼着手匆匆过来,嘴里催道:“姨奶奶们赶紧的,宝卷都宣小半了,你们还在这,也不怕老太太生气。”说了两遍才好了,她们快起步,沿廊迈过槛进堂内,里头主讲住持四围坐满当人,桂喜瞧见许母、冯氏等,还有一些很脸生,想必是谢家的女眷,她平素不信佛又离得远,听不太清,只觉晦涩难懂,这般熬过半个时辰,满堂唱起佛曲,以示宣经完毕。

离殿回寮房歇息,还未至用饭时,和尚备了两桌茶点,咸核桃仁、红皮大枣、黑瓜子和淡花生,卤干、开花豆和些糖炒果子,又斟上茶来。

桂喜站在走廊上嗑瓜子儿,一面看五奶奶陪着六岁小少爷,往许愿塔里丢铜钱。

这许愿塔丢钱的口一层比一层狭窄,小少爷抓一把铜钱,自不量力朝最顶的小天窗丢,一枚紧着一枚,就听哗啦啦一地滚钱响,小丫头们追来追去的捡铜板。

性急偏就丢不进,小少爷瘪起嘴坐地上,哇哭了!五奶奶劝不住,只得接过丫头递来的钱儿,踮起脚跟,瞄准丢几次也没成功。

小少爷哭得拖着两行鼻涕,很伤心的样子。

桂喜便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铜钱扬手一扔,嗖得飞进了小天窗。

小少爷泪眼婆娑看着她,桂喜接连投中几个,再把他抱起坐在自己肩头,让他扔,果然也能丢进了。

五奶奶傍近来谢,她同五爷在外县独自过活,只年节举家回老宅住些日子。

她觑眼打量桂喜,轻低声儿问:“可怀上了麽?”

见桂喜脸儿发红,只摇头,伸手接过小少爷,一面笑道:“这庙里靠后院有个送子堂,供着一尊送子娘娘,颇为灵验,你何不去拜拜!”

桂喜听得心动,回寮房想与谢芳一道去,却见冯氏拉着她说话,等有半晌也没完,便同赵妈交待一声,自朝后院走了。

穿过一个殿又一个殿,走得不紧不慢,偶有一两个着杏黄袍子的和尚、双手合十的从她身旁飞快闪过,要赶去前院。

前院都是女眷和后来的爷们,热闹喧嚣的声儿离这麽远还能听见,她又过了两重门,终于陷入时光幽静之中,除风飞过松墙的微响,还听得一只黄莺儿、在新发绿芽头的柳枝上歌唱。

都赶着这份春意前后脚来了,桂喜迈进送子堂,抬头便见站立的观世音,手里攀挂个白胖胖娃娃,正慈眉善目笑迎着她。

第一二五章续春情(2千+高H)

观音像前搁摆着黯红功德箱,还有三个鹅黄面绣缠枝莲纹的蒲团。

桂喜撩裙挑了中央个蒲团并腿而跪,先磕三个头,再双掌合十许念:“请观士音菩萨保佑我生个囝囝,若是你显灵定再来拜你!”

“嗯!”不晓哪里传来答应,桂喜唬了一跳,面前甚麽都没有,她猛然回首,竟见许彦卿背手站在身后,不晓何时来的。

他披黑色大氅,半露内里竹根青团花绸面棉褂,长及膝盖,腰带合扣是只用绿玉雕的蝴蝶,下面是鹧鸪斑束腿裤,足蹬青皮薄底靴,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

桂喜不知怎地有些恍惚,竟觉他清隽又儒雅的模样,于她也像一尊透着慈悲且贵气的佛。

他怎会慈悲呢,坏起来能把人折磨死,悄摸摸就出现了,也不晓先报个信回来,可知没他在身边......她是怎样的牵肠挂肚。

桂喜扭头不理他,继续合十默诉心愿,却没再说出口,羞得让他听见。

忽觉身边蒲团一沉,斜眼溜许彦卿挨她肩而跪,从袖笼里掏把银钱洒进功德箱内,也不拜,只凑她耳边戏谑:“生囝囝你求她有甚麽用,求我是正经!”

桂喜红了脸白他一眼,双足一缩腰一抻站起身,取了散在案上免费的线香,绕至偏处一排蜡烛架子前烛火点燃。

许彦卿从她手中接过香、竖着扔进满是烧烬白灰的鼎内,听得短促沉闷的噗一声,陷于柔软却依旧直立,是好兆头呢。

桂喜抿抿嘴角,看他颊边有点香灰,不晓是方才扑腾飞起,还是在哪里沾染,抽出银红帕子踮起足尖替他擦拭,瞟他眸光闪亮、笑容渐深,手一顿欲要收回,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指骨攥住,再往怀里带。

桂喜软绵绵地扑进他的胸膛,炽热而精实,散着檀香好闻的气息,忍不得屈拳捶他一下,又一下:“冤家,怎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