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你没逼过我,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能承担,并且,是我应该要承担的。”沈藏泽很清楚自己之后要面对什么,对沈义来说,恐怕光是同性恋这一点就已经很难接受了,更遑论林霜柏还是林朝一的儿子,他是已经做好了被沈义揍的准备,极端一点的情况,沈义会跟他断绝关系也不一定。
可如果人的感情真的光凭理智和纲常伦理就能克制,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荒诞情感关系。
有时候越是危险的关系,反而越让人控制不住要去跨越那条线。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他是明知道前面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知道林霜柏跟自己不一定就能有一个大团圆结局,还是固执地想要到林霜柏身边去。
“我偏爱你,你也不会成为我的人生污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藏泽用力回握一下林霜柏的手,随即恢复认真严肃的神色,“说回正题,虽然现在我们没有更多的线索信息去推定犯人的职业,但犯人在跟你的对话中反复提到受害者和加害者,可以听得出来他对于这两个身份有很极端的想法,并且,他作为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是要通过自己的方式让当年的加害者跟自己对换身份,让当年的加害者感受自己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绝望。”
“如果假定现在这起绑架案也是这个犯人策划实施,那么首先他是个多重杀人犯,其次,他是个追求权力感和控制谷欠的滥杀者。从直播自杀爆炸案就能看出,他操控冯娜娜代替他实施了所有伤害人的暴行,不直接参与杀人的行为,却以旁观者的身份享受了成功杀人以及伤人所带去的满足感。一般滥杀会有五种类型的动机,分别是复仇、权利、忠诚、利益和恐怖。最为常见的滥杀动机是复仇,针对特定的人或群体。但很多时候,以复仇为目的的滥杀者会同时享受制造恐惧,对被害人进行控制的感受。这个犯人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他不仅以复仇为目的策划了杀人,还通过操纵他人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去获取权力感,满足自己的控制谷欠。”林霜柏边说边又点开了一个文件档,从里面调出了一份不久前才发给他的案件资料。
“郑大彪你还记得吗?他在爆炸案发生前就逃往了海外,而我当时接到的这个电话,也是从海外打来的,所以我在把电话录音给蔡局听时也曾推测郑大彪就是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在两周前,我收到了国外的前同事邮件,郑大彪在拉斯维加斯赌城遭遇枪杀,由于身上财物被抢夺一空,因此最后警方结案定论是因为连日在赌场中赢钱被人盯上,最后遭遇持枪抢劫惨死在抢匪的枪口下。”
沈藏泽听完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忍不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们国外警察办案,都,呃,这么草率的吗?”
“……我只能保证我经手的案件不会草率结案,还有,我现在已经回国了,是刑侦支队的顾问,不要再把我归到国外去。”林霜柏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表达完自己的不满后又继续说道:“虽然不排除犯人通过操纵他人实施犯罪计划,所以犯人所在地并不是最关键点,但我还是倾向,在这起绑架案发生时,犯人已经回到国内。另外,从作案时间来看,犯人有一定冷却期,所以严格来说,他是个混合型系列杀人犯。我推测,由于股票操纵案的影响,他在一段时间内的家庭环境应该相当贫苦,而且有可能遭遇过虐待或是家庭成员酗酒的问题,还有一定可能性经历重组家庭或是被领养,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教育程度偏高,至少达到硕士毕业。”
沈藏泽用手机记下林霜柏提到的特征,然后说道:“据我所知,有很多系列杀人犯会很追求所谓的psychological rewards,像你刚刚提到的控制,还有操控支配,都是他们的兴奋点。”
“没错,还有一点是他们会很渴望或是享受媒体关注。而这个犯人,一再利用引发舆论,很显然也是想要吸引媒体的关注。这种系列杀人犯的行动都会预先策划,组织性极强,有目标导向,甚至有一部分的系列杀人犯会把这种犯罪行为看作是跟执法部门或公众在玩游戏,每次犯罪成功都会让他们窃喜。”林霜柏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更为凝重,“杀人行为是犯罪行为中最为凶残严重的致人死亡的罪行,这种行为会对一个人产生不可逆的深远影响,而系列杀人犯,在持续不断的杀人过程中,内心也会变得越来越残忍冷血,并且整个价值观体系和认知过程都会发生极端的扭曲。”
沈藏泽想到自己曾经经手过的几个系列杀人犯的案子,颔首道:“所以这个犯人才会在跟你的对话中,反复提到受害者和加害者。他对这两个身份的认知已经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个人在生活中很有可能形象良好,甚至被身边的同事朋友称赞是一个十分善良可靠的好人。”
有时候越危险的人,反而越清楚知道如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平凡无害好善乐施的普通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于沈藏泽的话,林霜柏既没有否定也没有全然的肯定,只说道:“人们总是高估了自己的善良同时,又低估了他人的邪恶。”
“邪恶……”沈藏泽将这两字在齿间碾磨,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其实我对人性没有那么高的信任度,尽管我坚持自己的信念,但在跟罪犯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人类是一种极度残忍又利己的生物,很多时候人之所以奉公守法,并不是因为不想那么做,而是因为在权衡利弊后认为违法犯罪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多,所以才没有踏过那条线,可一旦他们认为自己想要做或将要做的事是利大于弊,那么即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踏过那条线。”
“人在谷欠望面前本来就很软弱,只是人们总是误以为自己很强大能够掌握一切,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谷欠望所吞噬。”林霜柏对于沈藏泽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毫不意外,无论是他们这些犯罪心理学的研究者还是警察,常年跟罪犯接触,是除了受害者以外最近距离接触罪犯的人,很多时候为了抓住那些犯罪者,必须抛开正常人的思考方式,站在犯罪者的角度代入犯罪者的身份去进行思考,而这个过程,往往会让很多研究者和警察都感到无比的痛苦。
实际上,潜入犯罪者的思想,已经不仅仅是与深渊对视那么简单,而是切切实实地让自己也进入到那个黑暗的世界中,去体会里面的一切冷血、暴虐、残酷、血腥乃至扭曲、极端、丧失人性,一旦进入那个世界,就会亲眼甚至是亲身认识到人类会丧心病狂惨无人道到什么地步,有很多人最终选择离开这个研究领域,放弃当警察,正是因为无法承受这种会蚕食人性与信念,甚至是侵蚀灵魂令人遍体生寒的黑暗。
“今天先到这里。等到经侦那边对闫?涞牡鞑榻峁?出来,我们再对闫?浣?行第二次问话。还有闫?涞钠拮樱?我对她也有些在意,等老黄那边确认过实际情况后得立刻请她接受问话配合调查。”沈藏泽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和日程提醒,道:“我接下来还有其他事要办,得出去一趟,你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微信或电话联系我,我会立刻赶回来。”
“知道了。”林霜柏起身要送沈藏泽出办公室,等两人走到门口,林霜柏才在开门前又低声说道:“我在局里等你。”
沈藏泽抬手轻抚一下林霜柏颈侧,开门走出办公室。
站在门口看着沈藏泽走去公共办案区跟黄正启交待了几句新的安排指示,林霜柏在其他人留意到之前收敛回自己的目光,转身把门带上回办公室里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城市交通只要错开上下班高峰期,工作日的其他时间段其实并不会太过堵塞。
沈藏泽从局里驱车出来,跟着导航开了大约三十多分钟后,车子驶进一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库,在里面绕了几圈找到一个停车位停好车,然后再坐电梯从停车场出来。
他的目的地并不在大楼里,只是附近没有停车位,所以才不得不停到最近的地下停车场里。
从停车场出来后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最后停在了一间私人心理咨询诊所大门前。
推门进去,沈藏泽走到前台跟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员说道:“你好,我姓沈,约了许苒医生。”
工作人员抬头一看是生面孔,还是个跟画里走出来一般漂亮到有点不太真实的美男子,一时都愣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连眨了好几下眼才应道:“……?G,许医生吗,你你稍等。”
说完就急忙接入内线,几分钟后才又跟沈藏泽说道:“沈先生是吗?许医生请您直接进去。”
“好,谢谢。”沈藏泽朝工作人员礼貌地点点头,依照指示往里面去了。
等他穿过接待厅拐进走廊后,那工作人员才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到自己位置上,跟旁边的女同事说道:“艾玛,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女同事瞟他一眼,道:“干嘛,嫉妒啊,还是看上人家了?”
“瞎说什么,我又不是没男朋友!”工作人员一副“我不会出轨你别侮辱我人格”的表情,然而说完后想想刚刚看到沈藏泽时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和挺拔的身姿,再想想自己男朋友自打交往起越来越不修边幅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多说了句:“不过要是能跟那帅哥睡上一觉,我也是很愿意的,他看起来就很行……你懂的。”
女同事对他这样的发言是一点都不意外,半点都不留情地打击道:“你还真是符合我对男同的刻板印象,不过我劝你想想就好,你愿意,人家可不见得愿意。且不说人家是直的还是弯的,长这么好看,八成早就有对象了,哪还轮得到你。”
被同事这么吐槽,工作人员有些不高兴但又反驳不了,只好道:“我不过是想一下,又不犯法。”
前台对他的议论,沈藏泽自然是听不到的,他找到许苒的办公室后敲了敲门便进去了,进去时许苒并没有在办公桌后坐着,反而坐在了办公室另一侧的沙发上等他,茶几上还放着两杯刚泡好的咖啡。
“沈先生,你好。”许苒起身向沈藏泽伸出手,握过手请沈藏泽坐下后,许苒才把其中一杯咖啡推给沈藏泽,道:“我听小安说你喜欢喝抹茶拿铁,可惜我这里没有抹茶粉,只能给你冲一杯手磨咖啡。”
“麻烦许医生准备,我在外其实没那么多讲究。”沈藏泽端起那杯咖啡浅尝一口,也没给出什么评价,放下后就立刻跟许苒说明自己今天的来意,“许医生,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要了解一下林霜柏的情况。”
大约因为很少有人会这么直接,所以许苒没有立刻回答沈藏泽,反而又很仔细地打量沈藏泽少许,才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道:“沈先生,我知道你是刑警,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有义务保护患者隐私。在没有取得小安的同意前,我并不能擅自向他人透露小安的治疗情况。”
“我知道,但我今天不是以刑警的身份来找你,而是……”沈藏泽稍作停顿,在许苒的注视下平稳地说道:“以林霜柏男朋友的身份。我希望,能了解一些林霜柏当年的情况。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以及,他自杀后一直到出国前的治疗情况。”
“小安这段时间没有跟我联系,也没有安排治疗,我并不知道,沈先生跟他在一起了。”许苒端起自己那杯咖啡,轻轻往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吹了两口气,“小安最后一次来找我时,带着一脸伤,他跟我说,沈先生知道了他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我恐怕很难相信,沈先生单方面表示你们已经在一起的说辞。”
“许医生能如此谨慎,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换过心理医生,一直这么信任你。”沈藏泽微微一笑,要是真的他说什么,许苒就信什么,完全不做任何事实确认就把一切都告诉他,那他才真的要担心林霜柏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信错人了。
“他现在并不希望公开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跟他正在交往。至于你所说的伤,我承认是我打的,而我跟他,是在相互坦白后又过了段时间才在一起。或许对旁人来说很难理解,但许医生做心理医生这么长时间,经手过那么多的患者以及案例,应该也知道人的心理感情变化很复杂,并不是单靠理智或是道德伦理就能轻松约束。”沈藏泽说到这里再次停下,又斟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许医生对当年的旧案了解到底具体到哪一步,但我想林朝一作为凶手被当时的刑侦大队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沈义当场击毙,以及我的母亲夏蓉蓉在这个案子中作为最后一名被害人不幸牺牲被追为烈士,这些都是当年被媒体大肆报道过的公开信息,所以许医生应该也都对这些信息十分清楚。”
“当然,当年那起旧案引起全民恐慌,因为媒体的介入报道,导致许多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也让整个案件结束后依旧发生许多非常可怕的事。我承认沈先生,或者我应该称你为沈队长,你当年必然也因为夏刑警的殉职遭受到不小的打击,在我看来,那起旧案沈队长和小安都是受害者。”许苒在听完沈藏泽的话后才终于浅浅啜饮了一口没有加任何糖或奶精的黑咖啡,苦涩却又有少许酸的味道在口中扩开,许苒放下咖啡,抬起眼帘以一种平静却充满审视的眼神看着沈藏泽,问道:“那么我作为小安的心理医生,是否能冒昧问一句,沈先生对小安到底抱有怎样的情感?如果你们真如沈先生现在所说,已经确定交往关系在一起,我是否能合理怀疑,沈先生在明知道小安对你的感情这一前提下,打算利用这份感情来对小安进行报复伤害?”
许苒是第一个为了林霜柏来质问他的人,沈藏泽并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任何不悦,相反他迎上许苒的审视,饶有意味地又再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嘲讽,却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嘲笑其他:“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即使我真的对林霜柏进行任何报复伤害,只要不到触犯法律的层面,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许苒表情不变,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沈藏泽,等他把话说完。
“只不过这并不是我认可的做法,我从未想过要用林朝一犯下的罪去审判林霜柏,也不会用任何方式去伤害报复林霜柏。我在发现林霜柏就是林顺安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在发现他的身份后我也确确实实挣扎痛恨过,但现在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之后发生任何事,我都会跟林霜柏一起面对。我喜欢他这个人,仅此而已。”沈藏泽想起林霜柏看到自己办公桌上跟蔡局还有另外几张跟其他人的合照时眼底流露出的羡慕,胸臆间生出一口闷气,令他有些难受却又充满无奈,“我知道林霜柏对当年的旧案还有疑虑以及其他怀疑对象,实话实说,关于这件事我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我们怀疑的对象并不一致。我并不清楚他是否有跟你提起这些,如果有又透露了多少,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他,所以我也希望能跟他一起找到真相。”
许苒双手搭在交叠的腿上,面对沈藏泽好不闪躲的目光,许苒静默了好一会后才终于再次开口:“我跟沈队长并无深交,最多也不过是从小安口中得知一点关于沈队长的事,因此我对沈队长谈不上有太多的了解,自然也就无从考证沈队长跟我说的这些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知道,我如此质疑沈队长并不合适,但小安是我负责多年的病人,我自认有好好保护他的义务。至于沈队长想要问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在未经小安同意的情况下透露他的治疗情况,但当然,如果沈队长只是想要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病,我倒是可以简单地给沈队长解释一下。”
到底是从业多年的心理医生,许苒始终保持应有的谨慎与警惕,并不会因为沈藏泽说几句话就将医患之间的保密协议当作是摆设,沈藏泽既然不是以刑警的身份来找她,且不是出于调查中案件的问话,那么无论沈藏泽如何说,她都会遵守跟林霜柏之间的医患保密协议,尽力保护林霜柏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