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源放下食盆,从院里的?井打上来一桶水,洗干净手。他说了句明天见,利落地跨过?竹篱笆,下山去了。
这几天他都住在山脚的?小旅馆里,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一个?人徒步上山,背负着晨露和寒气。有时路上泥泞湿滑,他也不会拿树枝做支撑,他只是?默默地走,摔该摔的?跤。
中午他会到达老吴头?家里,喂鸡,扫鸡屎,把在路上捡的?柴火放到灶台旁边,蹲在地上生火。吃完饭,老吴头?会赶他,让他赶快回家。他就反复地磨。
太阳落山前,他又会独行下山。路很长,需要从天亮走到天黑。有时他一抬头?会看见那轮红日,落日慢慢地沉入地平线下,林间便只剩黑暗和寒冷了。
老吴头?要给他一盏竹灯笼,他没要。他会想?起另外两盏竹灯笼,挂在摩托车车把上的?竹灯笼,随着夜风摇晃,在黑暗中如两颗明亮星子。放在门廊台阶上的?竹灯笼,放在庭院花丛中的?竹灯笼。
他不能多想?,会致命。
今天天黑得早,姜一源拉紧衣服拉链,双手揣在兜里,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他才走了几百米,就听到隐约的?呼喊声。呼喊声被?风捎来,断断续续。
姜一源驻足听了听,发现呼喊声来自身后。他又往回走去,这下他能听清了,是?老吴头?的?声音,似乎在呼救。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跑去,绕过?土屋,在一棵茶树下找到了老吴头?。老吴头?抱着小腿,满脸痛苦,不断呻-吟:“快……快扶我一下……我从树上摔下来了……”
姜一源走过?去扶他,惊奇地问:“你爬树上去干什?么?现在又没有茶叶可摘。”
老吴头?满脸汗水,却还紧抓着烟管:“上去坐着抽烟,坏了,腿好像摔断了。”
姜一源问:“那怎么办?我打120吗?这山路这么陡,救护车能上来吗?”
“打什?么,腿断了而已。”老吴头?被?他扶着往土屋走去,疼得龇牙咧嘴,还一边说,“我们做茶的?,天天爬上爬下,谁没摔断过?几次腿。”
姜一源惊奇。
老吴头?说:“隔壁山头?有个?李大夫,我们摔断了腿都找他,你骑摩托载我去一趟就行。”
姜一源从院子里推出摩托车,扶着老吴头?上去,往车把上挂了一盏灯笼,往山下骑去。
他担心老吴头?的?伤势,看着灯笼的?昏黄微光,又想?起了去年清明的?甜蜜,一时间胸口像被?插了刀,呼吸困难。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加快速度往山下冲去。
老吴头?惊呼:“慢点,慢点!你这小伙子,骑车这么野,不要命啦!”
姜一源听他声音还算中气十足,稍微放心下来,减慢了速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入满肺的?寒气,浑身上下都发冷。
他说:“痛死了。”
“摔的?是?我,你痛什?么?”老吴头?惊奇地说,“你慢点,不要急,我这次摔得算轻的?。哎早知?道你骑车这么野,我就单腿跳着去隔壁山头?找李医生了。”
姜一源勉强平静下来,回敬了一句:“我的?后座是?坐大帅哥的?,你当我愿意载你啊。”
话虽这么说着,他又加快了速度,往隔壁山头?骑去。
老吴头?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说:“哎哟,大帅哥啊,哪个?大帅哥?不会是?沈老板吧?”
姜一源陡然一惊,摩托车在地上来了个?又短又急的?飘移,刹停了。他长腿点地控制住车,把紧车把手,重新发动车子。
“啧,去年我就看出来了,你俩趁我去喂鸡,偷偷亲嘴儿呢。”老吴头?语不惊人死不休,得意道,“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见是?吧?你还故意磨蹭到天黑,就为了让沈老板坐你后座。”
姜一源感觉心脏又被?扎了一刀,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老吴头?却还要刺他:“我说你一个?好好的?城里大少爷,怎么大过?年的?跑我这穷乡僻壤来扫鸡屎呢,敢情是?失恋了啊?”
姜一源深呼吸了几口气,他一张嘴就灌了满嘴的?寒风,一直寒到心里。
“是?。”他说。
分手已经好几个?月,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谈起。话一出口,姜一源忍不住似的?,开口说道:“我特喜欢他,太喜欢了,贼喜欢他。我爱他,爱得受不了了。爱得我要死了。太痛了。”
老吴头?啧啧啧了几声:“跟我说有什?么用?你不去找他,跑这里来干什?么?”
说话间,摩托车已经停在了李医生的?屋外。
李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留着长胡须。检查了老吴头?的?伤势后,波澜不惊地拿来药品和纱布,很快处理好了伤腿。
“半个?月,右腿别着地,然后来换药。”李医生说。
这么一会儿工夫,又有一个?摔断腿的?人被?扶着进来。老吴头?哟了一声:“老黄,你也摔断啦?”
摔断腿的?老黄抬头?一看,乐了:“老吴头?,咱俩有缘啊!”
两个?摔断腿的?人像一起中了头?奖一样,笑呵呵地互相打趣,又邀请对?方腿好后来自己家喝茶。
姜一源在旁边看着,心放了下来,看来老吴头?说得不假,在茶山茶寨,摔断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已经全黑了,车把上竹灯笼的?光显得更亮堂。
姜一源扶着老吴头?坐在后座,他跨上车,却摩挲着车把,许久未动。
“他自己一个?人,在深夜里喝老曼峨。”姜一源低声说,“是?我让他这么苦的?,我现在不能去找他,我帮不上他,只会让他更苦。”
他是?在回答老吴头?在路上问的?问题。
他这话说得难过?又愁苦,老吴头?却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得了,失个?恋就要死要活,别这么脆弱行不行?老曼峨怎么了,我们老茶虫就喜欢喝老曼峨,甜的?没意思,极苦后的?回甘才有意思。”
姜一源不再说话,载着老吴头?回到家。他一路上异常沉默,到家后扶着老吴头?坐到床上,打了个?招呼就要下山。
老吴头?叫住他:“天这么黑了,今晚就住下吧。”
姜一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黑夜和寒冷让他心里的?痛苦爆发了,他只想?一个?人走在山路上,从天黑走到天亮。
老吴头?却正色下来,淡淡道:“你想?学茶?”
不等姜一源回答,他又说:“知?道这些天我为什?么一直赶你走吗?学茶没有那么容易,茶不是?营销、噱头?、附庸风雅的?东西,茶是?真诚。”
“直到目前,世上没有机器能采茶,只有人的?手,才能按一芽二叶的?采摘标准,采出最好的?茶。你需要爬上茶树,一芽一芽地采。采好后,需要挑选,晒青萎凋,炒青,揉捻,每一步都需要匠人的?专注。”老吴头?说起茶,神情中有一种认真的?肃穆,“没有真心和诚意,学不会茶。我太懂你们这些城里的?大少爷了,图个?新鲜,半途而废,这是?对?茶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