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说吧。”
“好,等我一会儿。我也想在这儿看看。”
在他回到办公室后,我花上一些时间,布置好了准备工作。一切妥当后,我终于踏入了天国的大门,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天了呢,小初。今天是休息日,多米诺大厦一个客人都没有,所有仿生人也正在休眠。”
监控台上漆黑一片,只有其中一个分辨率较大的屏幕里亮着光,那是我眼中的世界,可我总觉得我视线里的老板和屏幕上的有较大的差距,仿佛所有的一切化作影像的记录后都会失真。
“是啊,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再过半小时就零点了。”
“我料到那些无处可去的男人一定会在今天来这里跨年,和狐朋狗友们喝得烂醉的同时看着窗外的绚烂的烟花投影,诉说一年间的经历与遭遇、幸运与不幸。最后他们会在零点离开,回到自己蜂窝般大小的家,借着酒气对着自己的老婆踢上几脚前提是他们有老婆的话。”
“那还真是多谢你的好心,为那些女人免去了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小初,这一年来你变了许多。就如同一年四季的变化一般,等到下一个季节来临时,人们往往还停留在对上一个季节的留恋中,让人心生感慨。说起来,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他一只脚放在桌上,慢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供应商和他谈判时肯定为他的言外之意伤透了脑筋,我不由得这么想。
“我对环境温度、湿度的变化没有人类那般敏感,自然也没有好恶之分。”
“小初,你在故意回避我的问题。人类很矫情啊,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也不行,所以哪怕让我们人类选出一个喜欢的季节,也并不是气候导致的,而是那段时期的记忆啊。比如说,我很喜欢夏天,那是因为我和第二任妻子在沙滩亲吻时留下的记忆。这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忘却的烙印,就像火热的太阳在我身上留下的斑驳的印记。”
“可是,现代科技去除晒痕的速度就和男人提起裤子翻脸的速度一样快,不然你也不会在一个月后娶了你的第三任妻子吧。”
“这并不是我想和你探讨的问题,况且仿生人也不懂爱情。我想和你探讨的是……”
“我知道,你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圈,最终还是想问我有没有喜欢或者讨厌的人。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对人类的好恶是程序预设的。当人类施展暴力时,程序会告诉我要讨厌这种人;但如果是对穷人施以援手的慈善家,比如老板这样的,我的预设程序则告诉我要对这类人表示尊敬与喜爱。”
“没错,你就像早期的计算机一样,只有满足前置条件,才会执行后一步。而推理则是相反的,你先知道了死者的死亡情况,再去推断是谁杀了她,又是怎么杀了她。这么看,你确实是在进化,就如同远古时期的某一天突然产生了语言的人类一样。”
“是啊,可是每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个体,这所谓的前置条件可以说是多种多样。有追寻如同幻影般真爱的男人,也有为了艺术女神奉献一生的男人,还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我到底是该讨厌他们,还是该喜欢他们,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
“不,小初,你应该早就明白了。你看啊,这座城市的一切。”
他放下了桌上的脚,打了个手势,两边的遮光板缓缓升起。窗外的霓虹顿时笼罩了原本昏暗的房间。远处的国会大厦响起了钟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不明白,我所明白的只是钟声在告诉我们新的一年就要到了。在大多数文学作品中,钟声都代表着不祥,代表着即将到来的殊死决战,也代表着不幸与厄运的降临。”
“我想你也看到新闻了,才会做出这番联想。把这座城市搅得天翻地覆的反抗军前些时间发出了最终宣战,要在今晚对国会大厦发起进攻。这丧钟究竟为谁敲响呢?是反抗军,还是这座城市呢?”
“是啊,可能是反抗军,可能是这座城市,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就像是从海里打鱼的渔夫会随机放生几条小鱼一样,总有鱼回到海底,也有鱼会成为他今天的晚餐。说起来,你听到大海的声音了吗?”
他皱了皱眉头,闭上了眼睛。仔细聆听过后,他略带疑惑地说:“好像听到了水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
“附近一座大厦的顶层有露天泳池,说不定是那里在举办泳池派对。”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参加那种派对,现在想来大都是无用的社交。”
说着,墙上投影出他人生各个阶段的照片:从幼年到青年,再到现在,记录每个时期的变化与各种重大的活动,其中也包括他参加某个裸体派对时的不雅照。
“即使我看了那么多有关人类诞生的教科书,可每次看到记录一个人成长变化的照片时,我才能意识到他们都是从一个小小的受精卵变成了现在的浑蛋的。”
“谁都有小时候,小初。除了……”
“除了仿生人没有。仿生人既不会生长也不会衰老,不会生长代表着她们的身体不会改变,乳房既不会变大也不会变小;不会衰老则表示她们青春永驻,既不会长出雀斑也不用担心痘痘。这符合人类对所有美好事物的预期。这话你都说了一万遍了,省省吧。谁都有小时候,青蛙小时候还只是蝌蚪呢。这我知道。可问题在于不是谁都能拥有美好的童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吧?”
国会大厦的钟又敲了一下,为我敲响了宣战的钟声。声音悠扬绵长。
“哦?你产生了同情心吗?”
老板一只手托着他下巴上的赘肉,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你把她关在那里的意义何在?至于她究竟是人类还是仿生人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老板悠悠地叹了口气,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泛着荧光的星空图,像是在计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大约过了一分钟,他再次看向我,感慨万分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对于你们仿生人而言只是一瞬间。我从贫民窟找到了几个愿意参与实验的母亲,给了她们丰厚的报酬,足够她们过上体面的生活,代价则是让她们刚刚生下的孩子参与实验。但最后,只有两个母亲信守承诺,把她们的孩子交给了我。”
“到底是什么实验?”
面对我迫不及待的追问,老板并不急于作答。他就像是年迈的老人在思考自己的回忆,而我就像是在一旁为他撰写回忆录的抄写员,虽然这样的工作现在早就被AI代替了。
他在思考,我在等待。长时间的沉默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最原始的AI和现在的你们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想让我长篇大论的话,我的数据库内有好几篇论文可以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你。不过你肯定听不下去,在我看来,我们和最原始AI的根本区别在于人类的欲望发生了变化,而仿生人更能满足人类的需求。”
“我虽然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我觉得你的总结没有直达问题的核心。我的总结比你更加简练,那就是:你们变得更像人了。人类为了这个目标,直到现在仍持续不断地努力。在一千年前,基础AI最多只能进行简单地运算,它们的主要工作是预报明天的天气,给主人推荐他完全不感兴趣的衣服,以及说一些冷笑话。”
“我知道,就连我的数据库内都储存了一万多个笑话。”
“在那段时间的人类看来,制作出能够战胜职业棋手的AI就算是破天荒的成就了。但你要知道,下棋终归是在一个狭小的框架内进行的。棋盘是有限的,游戏也是有限的,棋手败给AI一点都不奇怪。不如说,这样的AI并不能给人类的生活带来突破性改变。”
“人类发明许多东西的初衷本来就不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你想要什么样的改变?核武器吗?那种玩意儿确实能在刹那间改变你的生活。”
“我有些时候确实无法欣赏小初你的玩笑,不过偶尔听听倒也不错。不需要那么大的改变,只需要稍微改善一下人类的生活。于是,那时的人类开始尝试让AI作曲,让AI写作,甚至让AI画画。”
“但直到现在,歌手依旧是歌手,作家也还是作家,皮克曼还可以靠他的才能填饱肚子。”
我将背后的泰迪熊背包放在了地上,看向远处的国会大厦。被彩幕包裹的旗帜迎风飘扬,一旁的分针正在慢慢迫近。
“即使那时的AI能够创作大量的乐谱、文字以及画作,但乐谱是杂乱的,文字是无序的,画作是……勉强算是抽象的吧,算了,我本来就不懂艺术。我想说的是,即使它们可以进行大量的创作,也无法进行筛选。因为它不具备人类评判好坏的标准,毕竟,就连人类评判好坏的标准都是那么的模糊。换句话说,想要AI创作的作品满足大部分人的喜好无异于痴人说梦。无论想象力多么丰富的作家,拥有多么娴熟的写作技巧,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每部作品都畅销。人类终于意识到,让AI进行创作是无意义的,那还不如找一只小鸡放在钢琴上,它弹出美妙音符的概率可能还高点。”
“是啊,人类的喜好是多元的,这点我深有同感。客人们的性癖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完全归纳。如果你让两位客人就它们各自对仿生人胸部大小的喜爱程度进行辩论,估计能持续一上午。”
“为了让AI理解人类的喜好,首先得让它们理解人类的语言。最早的AI能帮人类定闹钟、录音、记下备忘录,等等,但是识别人类的语言是一回事,在识别人类的语言后做出相应的反馈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人类向AI倾诉自己心理上的痛楚,那时的AI会把它理解成生理上的疼痛。对人类而言,识别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和语境简直轻而易举,但对那时的AI来说,却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你说得没错,从语境和语气上看,男人在床上说‘我爱你’和在告白时说‘我爱你’完全是两码事。”
“在之后的六百年里,为了让AI能够感知人类语言中的情感波动,人类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与此同时,解决AI的图像处理能力也成了重大难题。你要知道,早期AI可以识别出的东西非常有限,如果你让它分辨白人与黑人的区别,二选一嘛,掷一次硬币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得到想要的答案,就更别说机器了。可是如果把数量扩大呢?先是按人种分,再按地区分,等AI可以识别出每个地区人类的区别,这还只是无足轻重的一步。这世上的所有动物、植物,静止的、运动的,AI对每一样完全不同的东西都有一套不同的算法。最后,世界上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容纳在你那张小小的芯片内。现在的仿生人终于可以提取每个人的面部特征,从而区分每个人的身份。你不觉得这很美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