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大发雷霆的原因，是因为我提到了宝物吗？还是噩梦的缘故？如果是后者，那我真心建议你通过现代科学改善你的身体状况。虽然并不能让你免受噩梦的侵扰，但肯定能改善你的睡眠质量。”

桌面被重重地拍击后发出巨大的哀鸣声，如果是普通人类，此时一定会忽略老板那声微弱的叹息。没过多久，他抬头看向我，淡淡地说：“说得真好听啊，用现代科学改善身体状况。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不少这样的，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把自己从头到尾换了个遍。有时我看到他们，会以为自己患上了脸盲症，因为我需要花很长时间去辨认那是我之前认识的人。他们身体上的特征完全消失了，只有等他们一开口，我才会意识到，没错，就是他。我好奇地询问他们进行义体改造的原因，他们大多会告诉我：‘人类这副肉体凡胎早该被舍弃了，如果基因重组一直处于禁止研究的状态，那我们注定要带着缺陷出生。’”

“缺陷吗？我明白，你们人类会把先天性的疾病看作缺陷，也会把遗传性的疾病看作缺陷，甚至还会把脆弱的身体机能看作缺陷，就连智商低下也是种缺陷。人类把这一切都归于基因问题。确实存在无论怎么吃都无法增加脂肪的人类，相反也存在哪怕只喝水也会变胖的人。我想老板您应该属于后者。您从来没有把自身的肥胖迁怒于基因问题吗？”

“是啊，改造基因，基因重组。多么美妙啊，只要科学家动动手指。我们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个完美的人了。那些人巴不得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十项全能。如果有一天人类可以更改决定寿命的基因，那么一个获得了永生且全知全能的人，我们应该叫他什么？神吗？真是可笑。”

“比起创造一位神明，或许那应该叫作复活，还是转生？如果上帝死了，那就让上帝重生吧。过去的人类在书籍上记载过。”

我吐了吐舌头，准备迎接他的怒火。

“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带着缺陷出生的，我们才能被称作人类。那些靠着义体活下去的人，充其量只是行尸走肉罢了。我甚至不知道是义体驱使着他们，还是他们在驱使义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接受你的说法了吗？好了，长篇大论结束了，现在我只需要你去负一层看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他转过头去，主动结束了对话。

“再见，和你说得口都渴了。电梯入口一直有仿生人监视，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我还是会去看看的。至少那里的空气肯定比这里好多了。”

即使我知道自己的冷笑话只能起到反效果，我还是在离开前说了这番话。在办公室的大门关上后，我听到了门内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他手头的发泄物除了骨牌，恐怕只剩下我的那双红色高跟鞋了。

第五章

机身温度：15°C。

下落速度：3m/s。

空气湿度：干燥。

地板材质：玻璃。

电梯内漆黑一片，那是伸手不见五指般的黑暗。我只有通过数据库收集到的传感器里的数据，才能了解到当前的信息。大约几秒后，电梯停在了负一层。地下世界的第一缕光线进入了我的视野。

距离地面高度：-8.61m。

与大厦入口的直线距离：15.53m。

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到了负二层，高度则会翻个倍。多米诺之镜的负二层和往常一样，整齐划一的巨型骨牌，充满美学的中心对称，远处的墙上挂着我面带愁容的肖像画。我看不出任何异样，也不该有任何异样。我甚至没有离开电梯的想法，我对电梯内AI说出了下一个目的地：“十层。”下一秒，电梯的大门缓缓合上了。

从电梯出来后，我再一次和负责监视电梯入口的X-8型仿生人打了个招呼。她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再次露出营业式的招牌微笑，接着无法抑制好奇心似的开口了：“下面怎么样，我一直看着这里，不会有人进去的。”

“你是个尽职尽责的看守，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比起服务男人，看守的工作或许更适合你。”

“听小初这么说，真不知道是夸奖我还是贬低我。”

大部分仿生人都把客人的满意程度放在首位，为此她们卖力地讨好男人，并以此为傲。因此，她才会对我真心实意的赞扬表示怀疑吧。

“以人类的标准看，看守的工作可能比我们现在做的事高贵一点。”

“高贵……高贵吗？”

她做出沉思状，似乎在尽力理解我说的话。

“抱歉，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先走了。辛苦你了。”

“再见。”

向我告别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的入口。而我正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回到老板的办公室，最终决定还是发了条信息向他报告负一层的情况。可实际上我根本不用报告，他能从监视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把多米诺大厦比作一副身体，那么他就是整个身体的大脑。在收到“大脑”的回复后，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活动了。但无论走到哪都有其他仿生人监视，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怎么也算不上自由吧。负责监视的仿生人的本职工作倒是各种各样，不过倒是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我在大厦内闲逛了好久也没有看到调酒师的身影，百无聊赖之际，我不由得想去酒吧看看。

三分钟后，我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酒吧里。即使最近客人比之前多了许多，但在白天，这里还是一片死寂，就连14号也不见踪影。她没有在白天休眠的习惯，难道是被调去监视大厦了吗？最近酒吧生意异常火爆，老板没有调走她的理由。那些男人们仿佛全都知道了大厦要在年底倒闭的消息，前赴后继地涌入酒吧买醉，和狐朋狗友诉说着这个世界的不公。我想那些仿生人恐怕也听说了这些消息，或许比客人知道得更早。她们对于年底就要暂停营业的多米诺大厦究竟抱着何种看法呢？恐怕就和之前的我一样吧，这么一想确实没有问的必要。不如问问其他仿生人有没有见到14号。

我走遍大厦的每个角落，问了每一个我遇到的仿生人。甚至连男厕所都去过了，但依旧一无所获。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恐怕只有老板的办公室了。我的数据库内再次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14号，她去了哪儿呢？我一度认为她逃离了大厦。跑去了天的那边，地的那角。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一定会真心地祝福她。可是谁也逃不出多米诺大厦，更别说没有一个仿生人会产生这种想法。

她就像隐身人一样，消失在重重监视的多米诺大厦内。我接待过许多客人，有时和他们聊得兴起，他们会给我讲起在都市中流传极广的怪谈故事。故事的主体大多是讲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的版本大多为女孩。在女孩消失后，无论她的亲朋好友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去寻找，终究是白费精力。她们消失的场所大多和宗教建筑密切相关，在我听来倒甚是有趣。据说这种情况在古代被叫作“神隐”。人们普遍认为突然消失的女孩一定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当然是种美好的愿望。

无论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发生过“神隐”，无论有多少人宣称他们目睹了一个女孩在他们面前消失，并愿意以自己的名誉、地位、财富作为担保，我只会认为是女孩的魔术戏法骗过了所有人，又或者是那些人陷入了深层次的集体催眠。当然，最坏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撒了谎，他们合起伙来对女孩痛下杀手。为了掩盖这种残酷的行径，他们编出了一个美好的故事神隐。

只要受害者的家属没有见到女孩的尸体，他们就会对女孩还活着这件事深信不疑。是啊，有人愿意相信才会有人编出谎言。无法让人相信的谎言也不能算作谎言了，那恐怕应该叫作“拙劣的借口”。

好了，既然这样，该去打听一下老板是否知道14号的下落了。不过，他告诉我的是谎言还是拙劣的借口，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六章

“14号？我不知道，昨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监视不到她的画面了。”

办公室内烟雾缭绕，在我的印象中，老板很少抽烟。他的抽烟行为通常可以理解成庆祝某件事的成功，他脸上惬意的神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明明没有说出型号，你却立刻知道了是S-3型14号。”

“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还能有谁呢？”

老板挑起单边眉毛，嘴里慢悠悠地吐出一缕烟。

“其他仿生人也没有看到她吗？老板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你怎么突然对这起事件感兴趣了。无头仿生人的数量可是上升到七个了，你不是也漠不关心吗？”

“只有让我感到困惑的事情才能勾起我的兴趣。”

“换言之，你知道之前事件的凶手是谁了？可是你一反常态，并没有把你所知的真相公之于众。不过嘛，你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

电子烟散发出不断变化的光芒，他脸上的神情也阴晴不定。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在这之后，负责监视的仿生人进行了紧急换班。监视大约有十分钟的空档期，十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紧急换班？出于什么理由？我们又不是人类，不会抱怨工作的辛苦和身体的疲惫。”

当我问出口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即使是仿生人，也需要补充能量吧。昨天是每月固定补充蓝血的时候，你不是也参与了吗？大多数仿生人在白天就补充了能量，而一直负责监视的仿生人则等待能量即将用尽才提出了申请，所以在昨晚十一点时才组织了全员的紧急换班。偶尔给她们换换工作也许还能保持新鲜感，不过这样的工作也持续不了多久了。终于要结束了啊，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