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我弯下腰,把手掌伸到那孩子面前,他忙两手来抓,一到手,就填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我觉得掌心生疼,低头一看,那孩子心切,竟然在我掌心抓出了几道血痕。

我索性把腰包打开,那孩子也还机灵,忙兜起破衣烂衫的下摆。我把黄豆都倒了进去,他死死盯着我把袋底抖了抖,见再无余粒,才转身一溜烟跑了。

花马见有人夺它的食,原地蹦跃,咴咴直鸣。

我忙拍着马脖子劝慰。

回头一看,几个晚来一步的灾民正在捡从那孩子衣摆里漏出来的黄豆,捡到一粒,忙吹一吹土,抛进嘴里。

他们咯吱咯吱地嚼着,发出和马一样的声音。

其中一个肆无忌惮地紧盯着我看,满眼都是恨。

徐氏终于打发完难民,留下俩人收拾家什,我便护着她的小轿一起回六虚门。进马厩时,见那陌生白马还在,只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秦横正在花厅里等着我,问我城外难民的事儿,我如实答了,他背着两手,眉头蹙成一团。良久才道:“湛儿,我们出去走走。”

按秦横的习惯,这就是有重大决策要做,上次问我想不想成家了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跟在他后面半步,他一路盯着脚下的石板路,我们沉默地快走到围墙根,他方问:“这几天你跟姨娘去放粥,有何想法?”

我掌心里下午被那孩子抓伤的地方还隐隐的疼。我道:“朝廷为什么不管?太操蛋了!”

“操蛋”两字甫一出口,我就自觉失言,平时我敢当着秦横的面带脏字,一巴掌早就拍了过来。但今天他却充耳不闻,沉思了片刻,反问道:“是啊,朝廷为什么不管?”

我被问得一噎,心想这就要从你们目前低下的生产力一路批判到体制问题了。但还是捡了个中庸答案:“我听闻是因为朝廷近几年连兴土木,开支靡费。”

秦横道:“我叫你读史,你可读了?说来听听。”

这儿前半截和中国差不多,也还难不倒我:“三皇五帝,夏商西周……”

秦横打断:“近点!前朝……”

我忙改口:“前朝陈靖。大瀚西入中原,灭靖已七十余年。爹?”

秦横点了点头:“真皋人入主中原时,铁蹄过处,血流成河,汉人百户尚不余一户,西主才算坐稳了中原的江山。现在七十六载过去,汉人休养生息,我小时候,久安城外到处都是无主的荒地,如今却都有人耕种了。”

我不明所以,纳闷道:“是?”

秦横苦笑了起来:“现在你说,朝廷为什么不管?”

我细思他话里的含义,突然猛一激灵,这也未免太可怕了!

秦横见我踌躇,又道:“既然朝廷不管,怎么办?”

我一股热血上头,咬着牙说:“朝廷不管,我们就不能自己管吗?”

秦横转过头,将我上下仔细打量良久,方一声浩叹:“天下人管天下事,说得好。”一边拍拍我的手臂,“湛儿,你还记得我说过,从不指望你做沈识微那样出类拔萃的孩子吗?”

当然记得,并受到了1000点的伤害。我点点头。

他接下去道:“你过去浑浑噩噩,我和你姨娘不过想你能照顾好自己,娶妻生子,平安康泰过这一生。但你如今什么都明白了,唉,你要的怕不止是平安康泰了。”

我心中一动,心想这话后面必有隐情,忙竖起耳朵,秦横却不理我了,一路又踱上了前面的曲桥。

我跟在后面,突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脖子里,说是雨,又不像。抬起头,轻飘飘的白屑洒进水渠里和树丛中,枝叶不动、水纹一漾,旋即不见了。

我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掌心留下针尖大的湿点,道:“爹!你快看,怎么下雪了?”

秦横也仰起头来看着天,苦笑道:“是啊,怎么下雪了?你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见下雪吧。”

又有雪片落进我的脖子,我一哆嗦,突然想起城外幕天席地的灾民。

从不下雪的间河道有雪,万里冰封的拱北当如何?

秦横道:“今天我又收到快马传书……湛儿,做父亲的,不能夺你的志向。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吧。”

第9章

我跪在蒲团上,眼望上方神主。

先室秦母徐氏闺名君绣生西之莲位。

徐君绣便是秦横的正室,秦湛的亲妈。

虽每逢节日秦横必让我来秦夫人灵前祝祷,但我鸠占着人家儿子的躯壳,心里难堪,虽不信鬼神,也不愿久留。

今天我倒是真心诚意,口中念念有词:“秦夫人,你必然知道我不是你原装的儿子了。但这也非我所愿,我从新中国到了贵宝地,也难受得要命……唉,不提了!要是真正的秦湛到了我的壳子里,您也别担心,我父母都是好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秦湛的爹和徐姨娘也是好人,虽然我心里叫不出这个爹字,但也把他们当亲人看待了。您要是在天有灵,就让我这一去能闯出点名堂。”说到这儿,自觉脸皮太厚,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就要什么名堂,如果不行,就让我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至少能替秦湛尽尽孝。”

我插上一炷香,正正衣衫,走出佛堂。

秦横和徐姨娘带着几个家人在院子里等我,徐姨娘怒气冲冲,理也不理秦横,见我出来,眼圈立马红了。

我心中也不太好受,唤道:“姨娘……”

徐姨娘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在外面不许争锋要强!别听你爹的,什么大事小事,我看都是屁事,好生回来就是了!”

秦横也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替我向你英伯伯问好。”

出了大门,篆儿牵着花马等着我,花马旁边是那匹白马,缰绳拽在一个三十出头的矮胖男子手里,这几天阴雪不断,二人都穿着蓑。

我上了马,篆儿也跨上了一匹大青骡子。

今天我穿了一身精干新衣,鞍边悬着长剑。肠内两分离愁,胸中八成雀跃。只觉轻裘怒马、烈胆飞扬,风声如啸似述,正好做我的BGM。恨不能一拉缰绳让马人立起来,摆个拿破仑造型。

见徐姨娘还是泫然欲泣,我笑道:“姨娘别难过了!我过年一定回来!”

秦横却挥手道:“去吧,时候不早了。”

离了六虚门,老远秦横和徐姨娘还在目送我们,我回过头,见秦横一脸谄媚,想跟徐姨娘说点什么,却被她一胳膊肘甩开。徐姨娘千百个不愿傻儿子出门远行,昨天骂了秦横一宿,这几天怕和他有得闹了,我不由暗暗发笑。